入得六月,開春以來的諸多紛擾皆是止息,復歸四海昇平的安寧景象。
熬過小半個月的難捱酷暑,待到六月初七,初伏來臨,大漢皇帝劉徹便帶着婆娘兒子跑南山腳下的河谷莊園避暑去了。
小劉沐出生十五月有餘,非但已能走得穩當,甚至能偶爾小跑幾步,然跑得急了容易摔跤,他又不喜歡人攙着,故時常摔在地上,每每看得看顧在側的內宰們心驚肉跳。
宮城內處處鋪着磚石,便連御苑園圃也多有埋着鵝卵石,皇子若是摔出個好歹,那內宰們可沒法交代。
在河谷莊園自是好得多,因着是溪流沖積成的細沙灘塗,又菊花遍地,內宰們只需提前清清小石子,就可讓小劉沐跑個歡快,摔倒了也不怕傷着。
除非太皇太后和太后在旁,否則皇子摔倒多是不會哭鬧的。
皇帝陛下在時,皇子摔倒後便會偷偷擡頭瞄着陛下。
若是陛下不理會他,他就會撅着小屁股趴在地上生悶氣;若是陛下近前扶他,他就會吭哧吭哧的爬起來,抱着陛下的腿,咯咯的笑,頗有諂媚討好的味道。
皇后在時,皇子摔倒後卻會迅速起身,直勾勾的盯着她,若是見得她又發笑,便會漲紅着臉嗷嗷大嚷,對自家無良的母后表達憤慨之意。
皇子很是好強,且一心要與皇后向諸位長輩爭寵,尤是在陛下面前。
內宰們皆如是想,皇后阿嬌亦是瞧出來了,覺得自個生了個壞心眼的小白眼狼。
劉徹卻頗是喜聞樂見,覺着自家兒子還是有可取之處的,至少腦子不傻,懂得抱大腿。
到河谷莊園避暑後,小劉沐愈發歡實,終日跑到莊園外,在菊花叢裡撲騰。
倒非甚麼愛花之人,而是心心念唸的辣手摧花,起初先是用手拔,不知是覺得太累人還是手磨疼了,索性就揮着桃木大劍又劈又斬。
這桃木劍是劉徹親手幫他削制的,鈍頭寬身,仿得是歐洲中世紀常見的雙手大劍,爲的是讓自家兒子在玩耍時順帶練練手部力量。
小劉沐很是喜愛,沒事就雙手執着長長的劍柄,呼呼揮着,雖往往揮得數下就累得趴地上喘氣,卻是樂此不疲,睡覺都要抱着。
劉徹見狀,頗是志得意滿,心道這就是因材施教了。
小劉沐的脾性既是隨了阿嬌,那就絕難長成儒雅斯文之人,天性實是極難改變的,硬要強加扭轉,只怕會反倒讓他性格扭曲了。
性情剛烈也沒甚麼不好,只要腦子不傻,師長再多加教導爲人處事乃至經世治國之道,不讓他長成蠻粗衝動的莽夫,日後也未必不能傳承社稷。
然他尚是年幼,啓蒙受教之事暫且不急,現下讓他好生放飛自我即可,免得揠苗助長。
在河谷莊園住了小半個月,大漢皇子雖頗是執着,然破壞力着實太小,莊園外的遍地菊花僅被摧殘不到半丈方圓。
倒是皇子殿下每日累得精疲力盡,非但飯量大增,夜裡更是睡得香甜。
(爲免擡槓,特別註釋:漢代的皇太子、諸侯王皆可爲殿下,諸侯王屬臣亦可稱之大王,小劉沐雖未封王,但爲皇帝嫡長子,故亦可稱之殿下。)
小劉沐已徹底斷奶,正逐步轉換飲食,除卻主食的米粥饅頭和水餃餛飩,牛乳雞蛋亦不可少,容易嚼咽的蔬果,燉爛的肉類也已能吃上不少了。
吃貨是種遺傳屬性,劉徹近來發覺兒子漸漸挑食起來,頗有向着老劉家那種無肉不歡的飲食偏好轉變的趨勢。
看他津津有味的嘬着入口即化的肥膩東坡肉,劉徹不禁連連挑眉,憂心這小屁孩生生整出甚麼高血脂來。
但見得自家婆娘也吃得滿嘴油花,劉徹也就沒再多管,能吃是福,日後少做些油膩的菜餚就好了。
這一日,劉徹正躺在搖椅上呷着菊花茶,遙望遠處的蒼翠南山,便聞得自家兒子嘎嘎的傻笑聲。
他撐起上半身,扭頭往後瞧,頗是好奇這小屁孩近日皆在莊園外執着於辣手摧花的驚天偉業,怎的現下沒到飯點就回來了。
待見得抱着小劉沐的那清雋少年,劉徹便是瞭然。
清河王劉乘屢屢爲小劉沐製作些精巧有趣的小玩意,自然是他最喜歡的皇叔,或許他還遺傳了阿嬌的顏控屬性,就樂意親近長相俊秀的劉乘。
對於此事,身形臃腫,長得頗爲油膩的趙王劉彭祖屢有抱怨,覺着這小侄兒真真是以貌取人,無論如何討好都是不大待見他。
劉徹見得劉乘舉步近前,出言問道:“有事?”
劉乘面色訕訕的點了點頭。
劉徹瞧着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樣,微是挑眉,便讓侍立在側的宮人抱了劉沐退下。
劉沐本是頗是不情願,扒拉着劉乘的衣襟不鬆手,然待聞得父皇冷哼一聲,他忙是縮手,撓着小腦袋扭臉向劉徹諂媚傻笑,乖乖的讓內宰們抱着離去。
“坐吧!”
劉徹歪了歪頭,示意劉乘坐到身側的另一張搖椅上。
劉乘自幼跟着劉徹長大,曉得這皇帝兄長私下不喜虛言客套,且鮮少與他計較尊卑禮數,也沒甚麼猶豫,便是上前坐下,還自顧自的斟了盞茶,仰着脖子一飲而盡。
劉徹重新躺下,邊是搖着邊是問道:“瞧你這神情,莫不是遇着甚麼難事了?”
劉乘倒是沒往下躺,直着上身,撓頭訕笑道:“還是那納妃之事。”
“納妃?”
劉徹微是愣怔,隨即輕笑道:“你已虛年十八,是該定下婚事了,親王的婚儀頗是繁複耗時,若再往後拖,也不知何時才能正婚,姨母自是會心急的。”
“母妃逼迫倒還罷了,臣弟也不常入宮問安,只是劉舜那廝日日過府催促,着實煩人得緊。”
劉乘擡手揉着眉心,劉舜乃他的胞弟,清河王府與常山王府又只隔着條巷道,近來劉舜日日登門,催着他趕緊納正妃,讓他不得安生。
劉徹饒有趣味的問道:“他對你的婚事上心,還是爲了要納那良家女爲少妃?”
劉乘搖頭嘆道:“不錯,母妃分明就是要借他來催促臣弟,硬是言明在我未迎娶正妃前,他頂多能收侍妾,不可納少妃。”
劉徹謔笑道:“這有甚麼可爲難的,你早些迎娶正妃便是了。”
“……”
劉乘頗是尷尬,訕笑道:“臣弟向來醉心格物之術,暫無意成婚。”
劉徹扭臉看着他,意有所指道:“你倒所言非虛,日日前往帝國科學院的某處實驗室,可不是醉心醉情麼?”
劉乘臉色煞然慘白,忙從搖椅起身,轉向劉徹躬身垂首道:“陛下,臣弟着實是……”
“區區女奴,且是出身匈奴,你若玩玩也就罷了,難不成真想給她名分?”
劉徹陰沉着臉,若非暗衛呈報,他竟不曉得自個寄予衆望的皇弟竟會迷戀上外族女奴,甚至不惜壞了規矩,將她送入帝國科院院的實驗室成爲奴匠。
帝國科學院的諸多實驗室會教給少數漢人官奴最基本的試驗操作,負責進行劇毒或高爆物質的製取,並將之稱爲奴匠。
這些奴匠皆是經過嚴格篩選的,多是會讀書識字,且罪行不大,多是遭到親眷牽累被罰沒爲官奴的。
爲讓奴匠們盡心盡力,實驗室定下章程,若奴匠有所貢獻,會爲其脫去奴籍,納爲實驗室助教,甚至可改冊士籍。
奴匠向來只取漢人官奴,是斷不會採外族奴隸的。
劉乘這事做得太不規矩,不免讓劉徹有些失望。
劉乘慌忙出言辯解道:“陛下……皇兄,她實在是聰慧過人,甚乃臣弟見過最聰慧的女子,臣弟雖是心儀於她,行事帶着私心,卻也是存着幾分惜才之心的。”
劉徹面色稍霽,他已命暗衛細細察過那女奴,曉得確如劉乘所言,她在實驗室裡的表現極爲優異,對各種過往從未接觸過的知識表現出極爲驚人的接受力。
物以類聚,人以羣分。
劉乘自幼受劉徹教導,接觸到很多遠超這個時代的知識,與思維多是固化的世家貴女有較大隔閡是很正常的事。
反倒是那女奴出身匈奴貴族,雖會說漢話,書漢隸,思想卻未深受封建禮教桎梏,思維頗是開闊,輕易就能接受許多新奇的觀念。
劉徹覺着自個培養出劉乘,卻使得他與現今漢人有巨大的思想代溝,確實對他存着幾分虧欠的。
劉徹搖了搖頭,沒好氣道:“朕已命人暗中將她的父母及兄弟姊妹尋到,好在是貴族出身,其祖輩又曾是公孫氏故舊,前年在廣寧塞被髮賣時,公孫氏將之全家買下了,收做家僕,只餘她失散在亂軍中,才被髮賣給聯合制衣做女奴,隨後又讓五皇嫂瞧上眼,收入江都王府爲婢女。”
“謝皇兄!”
劉乘忙是深深作揖,他已聽出劉徹的意思,此女既是家人尚存,應不至對大漢懷着甚麼血海深仇,雖仍不宜納爲妃嬪,但至少不會因他的孟浪莽撞而丟了性命。
他深知皇帝兄長是極爲忌憚外族接觸各種技藝和學識的,沒取她性命已是開恩了。
劉徹微是頜首,復又道:“朕已讓公孫賀去信公孫昆邪,讓他們將此女的親眷納入公孫氏的分支譜系,改從公孫氏。她既已爲奴匠,日後就照着帝國科學院的章程,若立下功勞得晉爲實驗室助教,證明其確爲可造之材,朕可允你納她爲少妃,但也僅止於此了!”
劉乘更是大喜過望,樂得眉開眼笑的連連謝恩。
劉徹瞧他那沒出息的模樣,也只得暗自喟嘆,美人懷,英雄冢。
耗費大量精力教出個大漢科技宅,還得爲他操心婚事,也算自作孽不可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