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五,穀雨。
該節氣居暮春之末,柳絮飛白,牡丹吐蕊,農田裡秧苗初插,作物新種,谷得春雨而生,故謂之穀雨。
昨夜子時,身孕已九月有餘的皇后阿嬌突是發作,陣陣腹痛襲來,起先約莫兩刻會疼痛少頃,隨着時間的推移,陣痛頻率愈發的快,疼痛的時間卻愈發的長,到了最後每每半刻便會喊疼。
劉徹近來讀了不少孕期和分娩知識,曉得這應是臨產宮縮了,近來阿嬌常在半夜出現假性宮縮,只會感到輕微疼痛,且很快便會消失,不會似此時這般長時間且有規律的疼痛。
諸多婦醫早已入得內寢,老醫官仍是神閒氣定,給阿嬌仔細切脈。
“確是要臨盆,然皇后乃是初產,怕是得再疼上小半日。”
老醫官收回診脈的手,緩聲囑咐道:“皇后忍着些,可莫要再喊疼,把嗓子喊啞了,能睡就睡,能吃就吃些,留些氣力,臨盆時也能容易些。”
阿嬌忙是噤聲,咬着下脣忍住痛意,可憐兮兮的點了點頭。
老醫官又擡眸看向劉徹,建議道:“陛下,產閣已是備好了,皇后既要臨盆,宜當移駕產閣纔是。”
劉徹微是皺眉,搖頭道:“既是尚要疼上數個時辰,便先留在內寢,朕也好陪着。”
依習俗,男子是不可入產閣的,尤是劉徹身爲帝皇,他雖沒甚麼忌諱,但阿嬌卻不會應允,還怕他身上的“龍氣”害了她腹中胎兒呢。
不要小看護犢子的母親,真若孩子有個甚麼閃失,她是真敢跟劉徹拼命的。
老醫官好生勸誡道:“陛下,皇后臨盆前必會……破水,這陽水若是污了御榻……”
“無妨!人之壽元,自正陽始,至正陰竭,女子腹中孕育胎兒,乃生命起源之地,有靈水護之養之,故才謂之陽水。”
劉徹曉得漢人爲將羊膜腔內的液體稱爲陽水,尚未如後世般改稱羊水,故而信口胡謅道:“陽水爲至陽之物,流到御榻可不能用個‘污’字,便如雨降谷生的春雨,莫不成還是污了大地?”
“……”
聞得皇帝陛下此言,非但老醫官,便連旁的婦醫和內宰皆是啞然無語。
皇后阿嬌卻是咯咯傻樂,便連腹內的陣痛都覺着輕了幾分,心道論起說些似是而非的歪理,全天下怕是沒人能說得過她的好夫君啊。
老醫官見得皇帝執意如此,皇后亦顯是不願離了陛下的陪伴,便也沒再多勸,只是囑咐宮人去備些湯品讓皇后喝。
“蔘湯之類的大補猛藥先不必上,要待臨盆時,若實在是……再喝,免得過早耗了元氣。”
她在宮裡做了數十載婦醫,旁的醫官怕遭忌諱,許多事不敢明言,她卻是沒有顧忌,該吩咐的吩咐,該預備的預備,反是更教劉徹放心。
或許正因如此,她多年來皆得天家信重。
囑咐妥當後,老醫官又讓蘇媛在此守着,便是告退,意欲回廂房歇息。
劉徹自是準允,忙吩咐內宰小心攙着她回去,仔細伺候着。
他曉得老醫官非是怠慢輕忽,不願在此守着,實是年事已高,若是不好生歇息,待得阿嬌臨盆時,她怕是打不起精神在旁看顧。
老醫官離去後,劉徹坐到御榻的側沿,讓阿嬌斜依在他的身上,給她念着故事,好是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至因持續宮縮而太過疼痛。
阿嬌也曉得他的心思,一雙小手握着他的大手,不斷的掰弄着,硬是沒再喊半聲疼。
“你這傻婆娘。”
劉徹揉了揉她的小腦袋,頗是心疼道:“既是這般折騰,日後便不再生了。”
“陛下又說胡話!”
阿嬌猛是仰臉,側着頭擡眸瞧他,皺着嬌俏的鼻子道:“臣妾還要替陛下多生些龍嗣!”
劉徹瞧她氣鼓鼓的模樣,笑着打趣道:“好好好,是朕說錯了話,皇后日後再給朕多生些,把未央宮的宮室全住滿了纔好。”
“……陛下又來取笑臣妾!”
阿嬌登時泄了氣勢,翻着白眼嬌嗔道。
要讓膝下皇子和公主住滿未央宮室,那可不是生十個八個就能辦到的,她就算年年生,都不可能生出這麼些個,又不是母豬下崽,一窩一窩的。
便是這般說笑打趣,阿嬌覺着疼痛稍緩,或許也是疼得有些麻木了。
劉徹哄着她喝了些湯品,緩了緩,便扶她躺下,好歹閉目養神,要好生養精蓄銳纔是。
破曉時分,阿嬌終是破了陽水,劉徹邊是讓人去喚老醫官,邊是用一直備着的溫水替她擦臉拭汗。
老醫官匆匆而來,瞧了瞧情形,又切過脈,也沒問劉徹的意思,便是命內宰將皇后小心移到一方小軟榻上,由十餘名婦醫和內宰擁着擡着,入了早已備好的產閣。
劉徹自是跟着走,唯恐她們將自家婆娘摔着。
其實他也是關心則亂,內宰們說是擡着,實是擔着,軟榻離地不足一尺,周圍還有多人彎腰把着兩側,真若軟榻往下摔,她們怕是寧可將手臂伸到榻下墊着,也不敢摔着皇后。
她們都是熟手,堪稱現今整個大漢最好的婦產科團隊,壓根輪不着劉徹指手劃腳。
阿嬌入了產閣,劉徹則被攔在產閣外,焦急的來回踱步。
宦者令李福從昨夜就候在殿外,此時見得陛下這般模樣,忙是趨步近前,躬身道:“陛下,可要讓奴臣去中央官署傳聖諭,今日暫且休朝?”
劉徹自是點頭道:“快去吧。”
李福忙是應諾,趨步退下,轉身前去傳達聖諭了。
中央官署內,朝臣們已用過菜式豐富的營養早膳,皆正襟整冠,正欲前往殿前,聞得今日休朝的聖諭,皆是心裡有數。
算算時日,應是皇后將要臨盆。
羣臣皆是面露喜色,但心裡是怎的想,也唯有他們自個知曉。
真真由衷欣喜的,除卻老宗正劉通,大行令竇浚也算一個。
皇后阿嬌向來和太皇太后感情甚篤,又是大長公主嫡女,與竇氏有着幾分血緣之親,陳氏外戚不成氣候,近年跟着竇氏辦清河百貨,從中獲取部分紅利便是知足。
阿嬌穩坐後位,對竇氏無疑是有利無弊的大好事,至少不會出現野心勃勃的新外戚,欲除竇氏而後快。
中央官署的羣臣都得了消息,長樂宮的太皇太后,太壽宮的太上皇和太后自然也聞知阿嬌將要臨盆。
爲免得添亂,他們並未擺駕椒房殿,而是遣數名近侍宮婢前去產閣外候着,時時回來通稟。
太皇太后更是遣人召了女兒館陶公主入長樂宮,在長信殿陪着她等候。
館陶公主滿臉喜色的入得長信殿,還未來得及向母后見禮,便被劈頭蓋臉的教訓一通。
“你這蠢女子,前些日子去椒房殿向阿嬌提起陳須那廢物作甚?”
太皇太后厲聲呵斥着,若非患了眼疾,非得掄起柺杖砸她個頭破血流不可。
館陶公主面色大變,顫聲道:“母后怎會曉得……”
太皇太后陰沉着臉:“哀家之所以曉得,是因皇帝親至,囑託哀家轉告於你,陳須確是埋了,若你再欲尋他屍骨,再惹阿嬌傷懷,皇帝便會讓人將陳須的屍身挖出來,吊在大長公主府門前,鞭屍!”
“陛下怎敢……”
館陶公主驚駭失色,連連倒退,險些跌倒在地。
“有甚麼不敢?”
太皇太后雙眉倒豎,呵斥道:“你若再犯渾,無需皇帝動手,哀家就下懿旨,將你發往宗正府終生圈禁,你信是不信?”
“母后,孩兒知錯了,母后恕罪啊!”
館陶公主見她神情不似作僞,忙是噗通跪地,爬到近前,抱着她的小腿哀求道。
“蠢女子,爲個不成器的東西,去牽累好好的女兒作甚。好在你只向阿嬌說是陳須失蹤,沒提他傳謠興謗之事,否則若害得她和腹中龍嗣有甚麼差池,便連哀家都互不住你,皇帝必將你連帶陳氏全族全都活殉了!”
太皇太后強抑下心頭怒意,微闔眼瞼道:“阿嬌今日若母子平安,你和陳氏一族就能活,若是不然,依着皇帝那等暴戾狠辣的性子,必定遷怒於你等,好生陪哀家在這候着吧。”
“母后……”
館陶公主這才曉得自個闖下大禍,心下甚是悽惶,哀聲道。
“閉嘴!”
太皇太后掄起柺杖就甩,雖看不真切,卻仍是結結實實鞭到館陶公主的背上,也不管她悶哼呼痛。
劉徹這孫兒是她從小看着長大的,平日看着隨和沉穩,實則骨子裡有股執拗到瘋狂的勁頭,他決意要做的事,決意要殺的人,誰都攔不住。
他若真要殺館陶和陳氏,自個若硬要攔着,怕是連竇氏全族都要賠進去。
現下唯有盼着阿嬌順利產子,母子平安,否則皇帝發起瘋來,長安城內不知多少人頭落地。
遷怒是種很可怕的情緒,體現在律法中,就是更爲可怕的連坐,甚至是最殘酷的株連九族。
造謠興謗的那些世家雖已由御史府和廷尉府依律定罪,但誰曉得皇帝會不會翻舊賬,現今的大漢朝堂皇權獨大,皇帝又手握重兵,若真是喪失理智,誰都攔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