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甲子,不知不覺已過初伏。
雖要到末伏方纔重新開朝,但劉徹還是與阿嬌北返,到南山河谷住下,蓋因遼東太守竇嬰傳回軍情,朝鮮又有些不老實了。
據遊騎斥候回報,今年春夏之際,朝鮮北方的不少城池周邊已有農人在復耕田地,且朝鮮君臣從中部不斷調集兵力北上,駐紮在北方城池中。
朝鮮北方的天氣與遼東相似,冬季酷寒,冰期較長,故而晚春再耕作農地也是不遲的,朝鮮君臣分明是想趁着匈奴大軍南下,大漢無暇再出兵侵擾朝鮮,在北方的產糧重地復耕了。
竇嬰既呈報軍情,又是詢問當如何處置,沒有皇帝的旨意,他可不敢隨意調派邊軍,免得犯了忌諱。
劉徹也沒下甚麼旨意,就回了八個字“仔細戒備,按兵不動”。
從耕作,播種到收割,最少得半年光景,匈奴和烏桓已是對峙多日,劉徹不信匈奴人的後勤補給能再支撐半年。
後世最牛掰的蒙古大軍,也要靠以戰養戰才能稍稍解決後勤問題,卻仍免不了偶爾斷糧,被迫着烹食白彘(白種人)。
此番匈奴興兵二十萬騎南下,匈奴左部的附屬部族在數年前又慘遭血洗,加上烏桓部族都躲入烏桓山脈,匈奴人也劫掠不到甚麼,難不成要宰殺戰馬果腹麼?
待匈奴撤兵,大漢再派大隊騎兵侵入朝鮮北方,將那些將熟未熟的禾苗盡數焚燬,抱着僥倖心理的朝鮮人必定會更加絕望啊。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這等心理落差怕是會將朝鮮君臣本已脆弱的神經徹底繃斷。
朝鮮王衛右渠那廝能忍到今日,在中部的丘陵地帶龜縮了數年之久,已是大出劉徹的意外了。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要在沉默中滅亡。
劉徹正等着衛右渠徹底癲狂的那日,朝鮮之事着實已拖得太久,該要想辦法決戰了。唯有收拾了朝鮮,大漢才能騰出大部分囤駐在遼東的邊軍,全力投入對匈戰場。
三十餘萬邊軍相較於大漢五千餘萬的冊籍人口,數量還是太過龐大了,後世華夏十數億百姓,還是物資生產極爲豐富的時代,都只維持百餘萬的正規軍。
待日後徹底覆滅匈奴,大漢還要繼續裁軍的,畢竟有類似全民兵役的府兵制撐着,各郡縣皆保有大量郡兵和縣兵,着實沒必要維持規模過大的邊防部隊。
若無需再防備外夷侵襲漢境,倒不如用裁軍省下的糧餉,在京畿再多成立幾支精銳騎營,進攻纔是最好的防守。
終南山獵苑離長安頗遠,南山河谷則近得多,快馬加鞭的全力疾馳,大半個時辰就可從長安南面的西安門直入未央宮。
阿嬌雖是嬌縱任性,但也曉得輕重,劉徹這皇帝若遠離京城太久,諸多局勢就不好掌控了。
況且南山河谷現下已菊香遍野,正是避暑玩樂的好地方。
夫妻倆抵達河谷莊園,剛安頓下來,駐留長安宮城的衛尉公孫賀便是應召而來,還順帶捎了媳婦南宮公主。
南宮公主出降至今,硬是沒能出門避過暑,兩年盛夏皆在那蒸籠似的長安城裡呆着,到得今歲着實是再也受不了。
尤是太后王娡又特意囑咐公孫賀,讓他多管着南宮公主些,讓她少食冷飲,甚至少在屋內用冰降溫。
如此一來,對於嬌生慣養的南宮公主而言,長安的三伏天真是會熱出人命的,初伏才過數日,她已徹底發蔫了。
公孫賀此番得了陛下傳召,又見得自家婆娘已熱得半死不活,索性就將她捎上,權當來給皇后阿嬌作伴,想來陛下也會不在意的。
劉徹確實不在意,甚麼享受二人世界的調調,對他而言皆是狗屁。
他尚未納妃,平日在深宮內苑最不缺的就是二人世界,政務不忙之時,他和阿嬌能閒到大眼瞪小眼的消磨半天。
沒電腦,沒手機,沒網絡,連想追漢武揮鞭這本好書都做不到,悶死人啊!
阿嬌見得閨蜜來,也頗是欣喜,兩人已有多日未見了。
昔日的大漢悍婦三人組,皆是喜好騎馬射獵,上樹掏鳥的主。
今歲楋跋子因要待產及生子,沒法出門,阿嬌身爲皇后也不好時常探望,倒是同住皇親苑的南宮公主每日皆是過府陪她。
因而阿嬌自個呆在深宮,除了不時和大長秋卓文君說說話,旁的時候就只能逗弄逗弄泰安公主這小姑子了。
劉徹覺得長此以往,自家粉雕玉琢的可愛幺妹必會被這莽婆娘徹底帶壞,但爲避免阿嬌死纏着他,終是咬了咬,決意犧牲幺妹,換取自個耳根清靜。
現下南宮公主前來,阿嬌有了伴,便沒心沒肺的拋下劉徹,與好閨蜜翻身上馬,領着近侍宮婢出莊遊玩去了。
劉徹待得她們走後,將宮人和侍衛盡皆摒退,方向公孫賀問道:“查出來了?”
“回陛下,已是查出大概,只是事涉某些人,還要請陛下聖斷,是否繼續徹查。”
公孫賀躬身應道,從胸前衣襟內掏出本冊子,雙手呈上。
劉徹伸手接過,細細翻閱着,兩道劍眉漸漸顰起。
尤是看到冊子中的某個名字,他那狹長鳳眸中的瞳孔微是緊縮,額角青筋鼓脹。
“朕原本只當他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沒料到便連嘴都管不着!”
劉徹穿越至今從未似此時這般惱怒,怒極反笑道:“酒後失言,酒後失言,好個酒後失言!”
公孫賀縮了縮脖子,他追隨陛下多年,曉得陛下此番是動了真怒,怕是會痛下狠手,絕不容情的。
“查!給朕徹查!”
劉徹果是咬着後槽牙,冷聲下令道:“不只是他,大長公主府內所有可能得聞此事之人皆要查清,甚至是他們的親朋好友,凡是今歲有過往來的,皆給朕查清楚!”
公孫賀感受到陛下言語中的凜冽殺意,脊背直冒冷汗,硬着頭皮道:“陛下,那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又如何?”
劉徹劍眉倒豎,毫不留情面的狠聲道:“最先管不住嘴的便是她,否則此事豈會讓旁人知曉,真真是個愚婦!”
公孫賀忙是勸慰道:“陛下,雖是堂邑候嗣子泄露的風聲,但真正罪魁禍首乃是在背後煽風點火的世家大族,畢竟大長公主是皇后的……”
“那又如何?子不教,父母之過也,既是大長公主管教不好自家兒子,就需提早爲陳須那廝備好墳塋,且等着白髮人送黑髮人!”
劉徹眼瞼微微眯起,皇后阿嬌宮寒之事,除卻爲其制配藥膳,調養身體的老醫官和長秋詹事丞,原本便唯有太皇太后和館陶公主知曉詳情。
便連太后王娡和大長秋卓文君都只曉得皇后難孕,卻不知具體情形,王娡是不想多過問,卓文君則是不敢多問。
陳須作爲阿嬌的長兄,既是從館陶公主口中聞得此事,本應守口如瓶,豈料竟是在醉酒後將此事宣之於口,使得外人得以藉此在暗中大做文章。
該死,着實是該死!
這事太大,館陶公主保不住他,太皇太后也保不住他!
此事雖因阿嬌而起,但發展到現在,已不僅止是事關皇后,更是涉及天家顏面和宮闈禁忌。
非但是陳須,大長公主府內所有妄議宮闈之事者,除了館陶公主和堂邑候陳午,餘者皆得死!
“在皇親苑加派羽林衛,尤要在暗中嚴密看守大長公主府,待徹查清楚之日,除能確定未牽涉此事者,旁的皆盡數羈拿,押至城外,尋隱秘處屠絕填埋,半個活口不留!”
劉徹眼瞼盡闔,數度深呼吸卻仍無法平息他胸中的殺意,復又道:“儘速將在暗地推波助瀾的世家大族皆查清楚,亦監控起來,凡曾是妄議皇后者,皆不得放過!”
公孫賀心下大駭,顫聲勸慰道:“陛下,恕微臣直言,這世家大族多是彼此聯姻,若是牽連太廣,只怕……”
劉徹擺擺手,不以爲意道:“無妨,朕並無意血洗長安,涉事者至多梟首抄家,不會牽涉其姻親。”
公孫賀不由鬆了口氣,陛下不打算夷族就好,否則便連公孫世家也未必能脫得了干係。
畢竟大漢立朝已近七十載,京畿內的世家大族不斷聯姻,拎起個繩頭,能牽出繩上栓的無數只螞蚱。
尤是那些頂級世家,若真要夷滅甚麼三族九族的,長安城的北闕甲第怕是立時就成了全天下最大的墳場。
“你速速回京,徹查此事,二姊就留下陪着阿嬌吧。”
劉徹揉着眉心,儘量讓自己平復怒意,免得待會教自家那傻婆娘瞧出端倪,又是纏着問這問那。
對於阿嬌此等憨直之人,無知往往纔是福氣。
日後若要屠戮陳須乃至大長公主府內諸人,雖瞞不住阿嬌,劉徹卻也想盡量不讓她知曉陳須酒後失言之事。
被自家嫡親兄長傷害,哪怕是無意的,阿嬌怕也難免悲悽吧?
她本就因宮寒難孕而鬱鬱寡歡,若再加上這事,怕是會雪上加霜。
大漢皇帝想殺雞儆猴,雞多得是,罪名也多得很。
大長公主府內的涉事諸人,就賞他們塊清幽靜謐的墳地,讓他們不用揹負太大的罪名,死得清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