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見劉買面色猶豫難決,也不逼他作答,反是替他斟了盞茶,自顧自的閉目養神起來。
阿嬌曉得劉徹應是有事要與劉買談,便是帶着兩個閨蜜到莊園外的溪畔嬉戲,順帶喚上了神情頗是尷尬的公孫賀,說是讓他跟着做護衛,旁的內宰和死士半個沒帶上,就是四個人。
死士們倒是沒執意跟隨,河谷內其實四處都潛伏着紋絲不動的羽林衛,只是大多隱藏得很好,瞧不出來罷了。
據羽林校尉公孫賀說,不少都是老兵帶着新兵,藉此機會練練甚麼僞裝隱蔽。若是誰被陛下瞧破隱蔽之處,就是不合格,日後還得往死裡操練。
公孫賀卻是面色訕訕,經過皇后兩日來數度旁敲側擊,他若還瞧出端倪,那真是枉爲羽林校尉了。
瞧南宮公主那皺鼻子瞪眼的嫌棄模樣,也不似對他有意啊,他倒真想說一句陛下常掛在嘴邊的話:你瞧上我何處,我改還不成麼?
實話實說,南宮公主美豔中不乏英氣,年歲與他也相仿,出身更是沒得挑剔,同輩的貴女出了陽信長公主,就數她最尊貴了,就是那脾性真真要了親命。
說句大不敬的,若皇后是頭順毛驢,南宮公主就是頭渾身炸了毛的犟驢,那毛不管是順着捋還是逆着捋,都難讓她溫順下來。
唯獨皇后拿她有辦法,凡是見她耍橫就往死裡揍!
可皇后敢動手揍她,公孫賀可不敢啊。
皇后與南宮公主是自家人,即便沒陛下這層關係,好歹也是表姊妹,揍了她長輩們也就權當小輩玩鬧。他公孫賀身爲人臣,若是揍了太上皇的愛女,皇帝的阿姊,這特麼真是會要命的,指不定還是全家的性命!
衆人在溪畔嬉鬧了一會,阿嬌連連給公孫賀使眼色,奈何這廝故作懵懂,硬是不搭茬。
阿嬌脾性莽直,最看不得男子裝慫,瞧他那沒出息的模樣就來氣,繞到他身後擡腳將往小溪裡踹。
公孫賀其實是能躲過去的,但就怕皇后踹空後閃了腰,或是栽到溪流裡,那事情就不是被踹一腳這般輕省了。
阿嬌半分沒留力,公孫賀硬生生受了一腳,馬步再穩也是撐不住,踉踉蹌蹌的踩着水踏進溪流,好在溪水不深,將將到膝蓋處。
南宮公主和楋跋子稍是愣怔,隨即幸災樂禍的大笑起來,尤是南宮公主瞧見公孫賀那狼狽模樣,不由抱着小腹,笑得彎下了腰。
阿嬌的莽是衝破雲霄的,已然莽到不可思議。
她對南宮公主和公孫賀的耐心已抵達極限,再忍不下去,又是繞到南宮公主身後。
“公孫賀,不想掉腦袋就護好公主!”
阿嬌猛是大喝,擡腳也將南宮公主往溪水裡踹,方向倒是準,就是朝着公孫賀去的。
南宮公主猝不及防下,尖叫着直往溪裡栽,公孫賀登時驚得亡魂大冒。南宮公主本是彎着腰,沒跌撞幾步就要腦袋衝下的栽倒,偏生兩人間還是有些距離,來不及跑過去啊。
公孫賀咬咬牙,真是豁出去了,兩腿蹬着溪流裡的碎石子,整個人朝南宮公主的方向躍了出去。
噗通~~
公孫賀躍到南宮公主身前,擡手撐住了她的肩膀,使得她的腦袋不至栽入水裡,他自個則很盡責的做了肉墊,被倒下的南宮公主壓入溪水裡。
“啊!”
南宮公主驚魂未定的尖叫着,周圍的菊花叢中紛紛冒出不少身着黃色麻衣的羽林衛。
阿嬌揚眉呵斥道:“都給本宮退下,滾遠些!膽敢窺視落水的公主殿下,不要命了麼?”
羽林衛們盡皆扭頭迅速退去,半句廢話都沒有。
咳咳咳~~~
公孫賀嗆了口水,掙扎着起身,劇烈的咳嗽着。
“公孫賀,好生照看好公主,若是教旁人瞧見公主這等狼狽模樣,小心性命!”
阿嬌滿臉得意,留下這話,便是徑自拉着滿臉驚愕的楋跋子往莊園跑去。
公孫賀滿臉駭然,下意識的看眼身前的南宮公主。因是三伏天,她身上的絲綢深衣本就輕薄,偏生又沒穿着她平日最喜愛的大紅色,而是渾身素白,此時浸過溪水,這場面……
南宮公主聽到阿嬌的叫嚷,已止了尖叫,正自手足無措,又感受到公孫賀的視線,腦子嗡的炸開,哇得放聲大哭起來,顧不得多想,整個人習慣性的往溪流裡蹲。
“……”
公孫賀真是哭笑不得,除了伸手去攙還能有甚麼辦法?
且不提他們兩人,阿嬌拉着楋跋子沒跑多遠,便瞧見劉徹和劉買領着死士們匆匆從莊園的方向迎面跑來。
“出甚麼事了?”
劉徹見得兩女,忙是再度加快腳步,跑到近前,拉過阿嬌邊是打量邊是出言問道。
劉買亦是緊隨其後,只是他較爲文弱,體魄沒劉徹強健,握着楋跋子的小手喘着粗氣,說不上話來。
楋跋子笑着伸手替他撫背順氣,心下卻是微甜,只道自個倒算是沒嫁錯人。
“二姊呢?”
劉徹見得阿嬌垂首不語,又用右腳尖習慣性的在地上畫圈,就曉得她又犯渾闖禍,心裡發虛了,再想到先前聽到的是二姊那穿透力極強的尖銳大嗓門,不由揚眉問道。
阿嬌深知劉徹的脾性,此時定是那甚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忙是可憐兮兮的扯了扯劉徹的袍袖,將他拉近些,踮起腳尖附在他耳邊嘀嘀咕咕的盡數交代了。
“你……”
劉徹驚駭得險些噴出口老血,這莽貨的膽子也太大了,此事若傳揚出去,公孫賀固然非娶二姊不可,阿嬌也必得到宗正府吃頓祖宗家法,甚至被御史們往死裡彈劾。
“既然二姊執意要去採菊,又有公孫賀在旁護衛,應是無礙,都先隨朕回莊園吧。”
劉徹瞪了瞪阿嬌,轉身對劉買道,復又有意無意的看了眼楋跋子。
楋跋子何等聰慧,自是會意,忙是出言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公主最是喜歡雛菊,想要多采些,便讓皇后與妾身先回莊上。”
劉買正待說些甚麼,卻是被楋跋子扯着袍袖,跟上已邁步離去的劉徹和阿嬌。
死士們自也跟着回返莊園,他們的職責就是護得陛下週全,至於旁的人,若無陛下吩咐,他們才懶得理會,包括皇后亦如此。先前若陛下親自不出莊,他們也只會嚴密護衛着莊子,不會輕易出來尋人的。
將近黃昏時分,公孫賀和南宮公主纔是回了莊園,倒皆是衣冠齊整,只是兩人的神色明顯有些不對勁。
便連尚矇在鼓裡的劉買都瞧出有些不對勁,尤是看着自家族妹那眼瞼紅腫,垂着小腦袋不發一語的模樣,全無半分平日那等張揚跋扈的做派。
“陛下……”
公孫賀見得劉徹滿臉意味深長,硬着頭皮就要發話。
“你等都退下吧!”
劉徹擡手暫且打斷他的話,先將屋內的下人盡皆摒退,方纔對他道:“有話便說吧!”
“這……”
公孫賀看了看未曾離去的劉買和楋跋子,依舊有些遲疑。
劉徹語帶雙關的擺手道:“無妨,皆是自家人,不用避諱!”
公孫賀偷偷用眼角餘光看了看南宮公主,見她長長的睫毛上又掛了淚珠,心中不由長嘆。
若非親眼所見,他還真沒料到平日跋扈囂張的公主哭起來就跟水做的般,那淚止都止不住。他足足哄了大半個時辰,端是好話說盡,就差沒指天跪地的發毒誓了。
公孫賀突是單膝跪地,朗聲道:“陛下,臣對南宮公主傾慕已久,肯請陛下賜婚!”
劉買震驚萬分,微微張開了嘴,他若還瞧不出裡頭有甚麼貓膩,那還不得蠢死?
劉徹垂着眼瞼看着跪在身前的公孫賀,默然良久,直到阿嬌怯生生的拽了拽他的袍袖,方纔喟嘆道:“你是朕最爲看重的將帥之才,朕不欲逼你抉擇,男女之事本就求個你情我願,強扭的瓜不甜,朕不願看到你與二姊成爲怨偶,誤了彼此終生。”
阿嬌面色大急道:“陛下!”
“閉嘴!”
劉徹扭頭逼視着阿嬌,狹長的鳳眸裡涌着怒意,沒有半分作僞。
阿嬌嚇得連連後退,她從未被劉徹這般呵斥過,更未見過他露出這般惱怒的眼神。
換做平時,她或許會撒嬌耍賴,但此時她是真的怕了,怕自個再多說半個字,他便不會再似過往那般寵溺她了。她寧可到宗正府吃頓祖宗家法,也不願瞧見劉徹此時的眼神。
竹舍內靜得可怕,見得皇帝怒斥皇后,劉買和楋跋子自是連大氣都不敢喘。
公孫賀卻久久不語,只是默默跪着。
南宮公主看了看劉徹,又目光迷離的望向公孫賀。
良久,她的臉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突然用略帶沙啞的嗓音道:“此事便是作罷,日後不要再提了。”
她乃堂堂大漢公主,太上皇嫡女,皇帝的胞姊,平日可任性胡爲,但唯是不得有損天家尊嚴,這是身爲天家女必須時刻牢記在心的。
她南宮公主即便再是恨嫁,也絕不能不顧天家顏面!
話音未落,她便是轉身欲走。
“公主且慢!”
公孫賀豁然起身,邁着步近前,拉住南宮公主柔如無骨的小手,拇指稍稍用力在她的手心捏了捏,方纔重新鬆開。
“陛下!”
公孫賀再度向劉徹單膝下跪,擡首與他對視,朗聲道:“臣自幼隨侍陛下,與公主亦是熟識,深悉公主的本性,過往卻因不敢妄圖攀附天家,又以爲公主……厭惡微臣,故才未敢多做奢求。若陛下不嫌臣卑微,還請下旨賜婚,臣必好生善待公主,此生定不離不棄!”
劉徹揚眉道:“當真?”
公孫賀重重頜首:“當真!”
他雖對南宮公主談不上有多深的愛意,但此時也已知曉她的情意。脾性如此高傲的少女,先前肯在他眼前淚眼婆娑的說出那些傾心之語,顯是出自真心實意的,他倒真有些受寵若驚。
南宮公主明豔動人,雖是張揚跋扈些,卻從未真作出甚麼惡事來,且她秉性率真,沒甚麼城府,若能摸準了脈門,其實還是好哄的。
公孫賀本就對男女之事不太上心,他十歲便追隨劉徹,深受其影響,好男兒志存高遠,運籌帷幄間,馬踏萬里外,男女私情在他心中佔的分量當真不大。
南宮公主爲陛下胞姊,若能與之結親,日後陛下讓他領兵出征時,也能更放心幾分。畢竟他公孫世家出身匈奴,即便造反也坐不得漢人的帝皇,只能爲他人做嫁。若爲皇室姻親,嫡系後裔身具天家血脈,那公孫家就更不可能造老劉家的反了。
這道理雖有些冷酷,但卻是實實在在的。
公孫賀懂,劉徹懂,在場衆人都懂,包括看似莽撞的阿嬌。
否則,她今日也不敢這般肆意胡爲!
“此事朕也不便做主,讓二姊去向父皇請旨吧!”
劉徹終是鬆了口,若如可能,他真不想讓自家阿姊結下這等政治聯姻,着實是沒必要的,只希望二姊將來不要後悔纔好。
“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