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先重申:本書重點不會移到宮鬥,本章描寫是爲繼續深埋大線,最好看看。)
六月八月,博士僕射卓文君在女學館舍開經筵講席,前來聽講的長安貴女爲數甚衆,端是座無虛席。
隔日便是初伏,女學便要暫且休學,直至末伏方會重開。
貴女們皆曉得今日乃文君先生最後一次在女學開設講席,只因先生已接下皇后的敕書,任爲大長秋,管理中宮事宜,爲皇后近侍官之首。
過往大長秋多由宦官充任,內宰女官鮮有擔當此任,只因大長秋還負有替皇后打理私產之責,內宰往往不便出面與少府諸官溝通商議。
然皇后阿嬌爲讓卓文君得以安心出任大長秋,另拔擢近侍宦官孫洵爲長秋詹事,負責打理私產及各項內宰女官不宜出面處置的事務。
卓文君接下敕書後,將於末伏後入公府冊籍,並至長秋府取印赴任。
所謂的長秋府亦名長秋少府或長秋詹事府,居長秋宮中,爲皇后私府,位同太壽宮的長春詹事府與長樂宮的長信詹事府。
三大詹事府的首官秩俸皆爲二千石,僅比九大卿的中二千石低半個品階,與各郡太守同秩,且因是內朝官,故位列諸卿。
此乃大漢女官能獲取的最高官職,再無旁的職務可於諸卿並舉,約莫略高於後世的高官,又尚不到副國級。
卓文君擔任女學的博士僕射已近三年,因其學識淵博及談吐風趣深受貴女們的喜愛推崇。
大漢女學不似後世的學校,要發放甚麼畢業證,學風頗是開放。諸女學博士及助教按時傳授各項課業,錄過名簿的貴女們可自由選擇來或不來,學或不學。畢竟貴女們皆是世家大族的嫡女,尚需不時隨長輩學着打理族內事務,各自脾性喜好又大爲不同,女學的管理因而格外寬鬆。
琴棋書畫有教,詩詞歌賦有教,經史子集也講解,便連刺繡女工乃至騎馬射箭都有專人傳授。
總之劉徹就是讓女學祭酒直不疑照着後世大學選修課的章程,開設了不少課業,貴女們喜歡的就多開,不喜歡的就少開,但哪怕只有一名貴女要學某門課業,也得派專人傳授。
卓文君多是開經筵講席,教導詩詞歌賦,倒是對貴女們的胃口,花季少女最愛傷春悲秋,尤喜哀婉悽美的辭賦。
劉婧更是如此,做爲御史大夫劉舍最疼愛的嫡親孫女,她自幼常伴祖父身側,耳濡目染多年,眼界和學識皆非尋常貴女可比。
尚未及笄前,劉婧便已是名滿長安的才女,又因相貌清雋絕美,向來多受追捧,她雖謙遜自持,但心中亦不免有些飄飄然。
直到入了女學,見得文君先生,她才曉得甚麼叫風華絕代,甚麼叫文采斐然,如此女子方可稱作才貌雙全,過往的自己卻是井底之蛙,着實不知天高地厚。
她本想敬拜文君先生爲女師,卻不料早被堂邑翁主搶在前頭,以師禮待之,甚至暗地放出風來,誰若敢跟她搶人,便休怪她縱馬衝府,不留情面。
貴女們都曉得堂邑翁主嬌縱跋扈,且向來言出必行,若被逼急了,還真敢豁出身份,做得出這等事來。
何況堂邑翁主身旁還跟着更爲跋扈的南宮公主,沒有貴女敢惹的,包括劉婧在內,即便內史王軒的嫡女王嫣也與她交好,可她們這些世家嫡女終是沒法跟天家女比背景的。
如今堂邑翁主被冊立爲大漢皇后,凌駕萬民之上,又要將文君先生任爲大長秋,替她打理中宮事務。
又想到當今天子劉徹,劉婧愈發心有不甘。
昔年未見過劉徹時,劉婧聽聞祖父對他的諸多讚譽,又在遺孤內院閱看過不少他編撰的書冊,早是心生嚮往。其後又數度巧遇劉徹,見識到他因久居上位養成尊貴從容,因博聞廣識蘊出的風趣隨性,更是心儀不已。
偏生又是堂邑翁主搶了先機,早早與太子劉徹訂下婚約,終是得以登上後位,成爲天子正室,母儀天下。
想起數月來喧囂塵上的坊間傳言,說甚麼堂邑翁主是救苦救難的真鳳天女,就那個嬌縱跋扈的陳阿嬌?
若非有文君先生從旁費心教導,不學無術的陳阿嬌怎能寫出那些精妙的絕句新詩,怎能在短短不到三年就從終日飛鷹走狗的頑劣貴女變成萬民稱頌的賢后?
若非有那道婚約束縛,目光如炬的大漢天子又豈會瞧得上陳阿嬌這等莽撞衝動的女子,更遑論讓她入主中宮,母儀天下!
劉婧愈想愈是不甘,微微攥緊掩在袍袖下的雙拳。她不覺自個是心懷嫉妒,只是爲文君先生乃至陛下不值,更覺陳阿嬌才德皆不配爲大漢皇后。
卓文君此番講席較長,足足講了大半個時辰,劉婧卻是半句沒聽進去,直到身側的王嫣輕輕推了推她的胳膊,方纔醒過神來。
王嫣見得她面色有些難看,略顯擔憂的問道:“婧兒姐,可是身子有甚不適之處?”
劉婧勉強扯出一絲笑容,搖頭道:“沒甚不適,只是昨夜悶熱,難以入眠,現下有些失神犯困。”
王嫣信以爲真,不由鬆了口氣,笑道:“近來確是熱得緊,好在明日便是初伏,可再到南山腳下的避暑山莊小住些時日。”
“也好。”
劉婧微是點頭,又想到她與劉徹在遺孤內院的初次相遇,心中不由泛起難言的苦澀,扭頭去看首席,只見不少貴女正向文君先生見禮拜別,好歹蒙她教導將近三載,總有幾分師徒般的情誼。
劉婧輕聲道:“嫣兒,你待會先行回府吧,我想獨自同文君先生話別。”
王嫣雖有些訝異,但想到平日劉婧對文君先生頗爲推崇,也是能理解她的惜別不捨,便是點頭應下。
此時已近午時,講學的館舍離女學正門距離不短,雖是林蔭道,但若待驕陽爬到天穹頂端再出館舍,必會教身着錦衣的貴女們熱得全身冒汗。
因此衆位貴女多隻與卓文君敘別幾句,便是紛紛趨步離去,很快館舍內便只餘卓文君與劉婧二人。
“文君先生……”
劉婧緩步行至卓文君近前,躬身喚道。
卓文君何等聰慧敏銳,先前早已察覺劉婧不時投來的視線,蘊着某種難明意味,且待她擡眸回視時,劉婧的眼神卻會迅速閃躲。
此時見得劉婧故意等着衆人離去,方纔趨步近前,語氣又是欲言又止,便是和顏悅色道:“呵呵,不必多禮,可是有甚話想對我說?”
劉婧稍作猶豫,便是擡頭看着比她高出不少卓文君,出言問道:“先生真願去做那大長秋麼?”
卓文君微是愣怔,萬沒料到劉婧會問及此事,反問道:“你爲何有此疑問?”
劉婧見她沒直接作答,心中莫名有些喜意,咬了咬下脣,直言道:“我知先生品性高潔,並非貪戀富貴權勢的俗人,且先生率真隨性,不喜拘束,豈會願意到那規矩森嚴的深宮內苑做內宰女官,伺候旁人呢?”
卓文君微是顰眉,她向來對才學出衆的劉婧甚是看重,只覺此女品性才貌皆無可挑剔,今日卻不知爲何有些不對勁。
她所謂的“伺候旁人”,那“旁人”可是大漢皇后,這話若讓真的旁人聽去,是大不敬,會惹出大事的。
卓文君緩聲答道:“我確是不喜拘束,但拘束非僅源自他人,更源自本心,譬如你所謂的品性高潔,對我亦是拘束。率性而爲,無愧於心,方爲我之所求,卻是難以真正做到。”
卓文君倒非妄言,她之所以願教導阿嬌,正因看重了阿嬌的率真,雖是莽撞跋扈,但心性着實是好的,對親近之人更是掏心掏肺。或許她本就想活成阿嬌那般模樣,只是她的出身和經歷,註定她永遠無法那般肆無忌憚的活着。
阿嬌敕任她爲大長秋,非是倉促的決定,更不存半點強迫。反是阿嬌早已出言懇求多次,諸般軟磨硬泡都沒教她應下此事。
直到阿父卓王孫近來不斷爲她張羅親事,欲讓她再嫁,好與長安權貴世家聯姻時,她才赫然驚覺,區區的女學博士僕射,仍不能教阿父滿意,使她活得足夠輕省。
出任大長秋,成爲大漢皇后的首席僚屬,位列諸卿,看似受宮規束縛,實則卻能比如今要更自在,至少阿父再不會以甚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強逼她再嫁。
果不其然,當她應下阿嬌,出任大長秋後,阿父興奮欲狂,更不再提及讓她再嫁之事。
大長秋是皇后屬官之首,甚麼時候嫁人,嫁甚麼人,不是卓王孫這個小小行人令能管得了的,甚至連皇帝都不好過問,需得請得皇后親自準允。
再說得更難聽更冷血些,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卓文君若是嫁爲人婦,與卓氏必不如現下親近。卓王孫即便再寵溺這女兒,作爲卓氏族長,他自然曉得此時卓文君不嫁人對卓氏最爲有利。
若有可能,卓王孫甚至願意將自家兒子閹了,送進長秋宮做宦官,替卓文君出任大長秋之位。
商賈世家深深曉得權勢何等重要,家中出個位列諸卿的高官,哪怕是個宦官,也能徹底改變族人的命運。
親眷可改冊士籍,可着錦繡華衣,可騎高頭大馬,可入仕爲官,可入住北闕甲第!
卓文君確信自個的選擇沒有錯,出任大長秋,日後約束她的唯有阿嬌這長秋宮之主,連皇帝都不會輕易過問宮闈之事。
依阿嬌的脾性,怕是也懶得管束她的,如此只需忠於職守,輔助好阿嬌,她卓文君就能活得更隨性,更無拘無束!
劉婧自然無法瞭解卓文君的心思,聽得半知半解,忙是道:“若先生不願入宮爲內宰,我可請祖父代爲上奏……”
“貴女慎言!”
卓文君俯視着比她矮大半個腦袋的劉婧,只覺這少女今日的言行真真過於逾越,她不想也不敢再聽下去,沉聲道:“得蒙皇后看重,乃是我的福分,旁人求都求不來,還請貴女勿要聽信謠傳,胡亂揣測!”
“先生……”
劉婧滿臉驚愕,正要再度出言,卻見卓文君向她微是欠身,便即告退而出。
劉婧望着卓文君的背影,久久默立,神情頗是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