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關以東的大河下游流域,先秦多稱大河以北爲河內,大河以南、以西爲河外。戰國時河內爲魏國領地,秦末司馬卯被西楚霸王項籍封爲殷王,都城便在河內。
大漢立朝後,高祖劉邦置河內郡,位於太行山東南與大河以北,領縣十八。
河內郡的郡治雖是懷縣,但郡內最富饒之地卻爲平皋縣,或可稱之平皋國,因該縣爲平皋候的封國。
秦朝以二十等爵賞有功者,列候爲最高爵等。漢襲秦制,多封有功的異姓大臣爲列候。
列侯有封國,按封區戶數所擁有的土地數量和產量徵收地稅,供其享用。封國的大小不等,大者爲一縣,小者爲一鄉、一亭,因而以列候食邑的大小封縣侯、鄉侯、亭侯三等,並以其封地爲名號。
列候封國與諸侯王國不同,在封國內列侯雖能徵收封地租稅,但吏治行政由朝廷所派官吏治理,列侯不得預聞。
且大漢朝廷歷來對列候管制頗嚴,列侯若不在朝堂任職或尚公主,便需去封國居住,稱爲就國。列侯居京師則主爵中尉領之,就國則由郡太守時時巡察之。
故而對列候而言,封國既是食邑,亦是牢籠,不得輕易離開。
濟水南流,經地勢平坦的平皋縣與大河交匯,故平皋縣自古河灘處處,水草豐沛,畜牧尤爲興盛。
秦末亂世,河套,雍涼,燕北皆被匈奴人佔據,河內之地便成了中原最爲重要的牧地,廣蓄戰馬和耕畜。
平皋縣水肥草美,自是牧場處處,蓄養牲畜數以十萬計,諸多豪商富賈聚居於平皋城,富饒繁華遠勝河內郡治懷縣。
平皋城佔地最廣的宅邸,自是平皋候府無疑。
劉遠承襲其父的平皋候爵位,繼承家業,坐享平皋縣的大筆租稅,積累家資巨億。
然劉遠處事低調,鮮少與外人來往,偌大的侯府門庭冷落,到得深秋時分,更顯蕭索靜寂。
正院暖閣中,內室帷幔重重,燃着數個巨大的炭盆,燒得通紅的木炭發出的噼啪輕響。
窗戶緊閉,濃重炭氣使得內室異常憋悶,令人頗是頭暈氣短。
側臥在榻上平皋候劉遠卻恍若未覺,周身裹着厚重的錦被,不時打着冷顫。他實在太老了,老到時刻都能嗅到地府的氣息,感受到九泉的陰冷。
“朝廷……未曾下旨剿滅淮水沿岸的水匪?”
劉遠顫顫巍巍擠出的四個字,聽在陳弗耳中,恍若地府無常的低吟。
“孩兒有負囑託,請阿父責罰。”
陳弗轟然拜倒在地,滿臉愧疚之色,此時的他不再是樑國的國相,睢陽陳氏的家主,而是滿心愧疚的兒子。
不錯,正是兒子,而非女婿。
除了劉遠及其嫡長子劉光,再無旁人知曉陳弗乃是劉遠親子,項家骨血。
“誒,此事怨不得你。”
劉遠費力的緊了緊裹在身上的錦被,帶着幾分遺憾道:“樑王入朝請罪後,便閒居皇親苑的樑王府,再無甚權勢,即便上奏請旨,皇帝怕是不屑理會的。”
“那淝陵水泊幾已將淮水沿岸的諸多水寨盡數拔除,如今獨霸淮水,又難以招攬,不能爲我項氏所用,爲之奈何?”
陳弗滿臉焦慮之色,祖父項佗自假意降漢後,便暗中積蓄實力,且留下諸多佈置,及至阿父劉遠承襲家主之位,更是日日苦心籌謀。
奈何天意弄人,吳王劉濞叛亂失敗,吳楚七國的諸多豪門世家被朝廷趁勢血洗,使得項氏在吳楚之地的多年經營幾乎毀於一旦。
吳楚之亂後,因他的女兒是劉武嫡長子劉買的正妻,阿父又命他攛掇樑王劉武爭奪儲君之位。
可惜樑王優柔寡斷,難成大事,非但沒能奪位,反被逼得入朝請罪。如今樑國軍政皆被朝廷派來的官吏盡數接管,陳弗這樑相再無實權。
端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聰明反被聰明誤。
劉遠爲了讓親兒子陳弗成爲陳氏家主,成爲樑國國相,成爲樑王的兒女親家,陰私算計數十載,豈料亦是功虧一簣。
半年前又突然冒出個淝陵水泊,將淮水沿岸的水匪盡數剿滅,那些水匪雖是吳太子劉駒豢養的吳楚殘兵,實則不少頭目皆已被項氏暗中招攬。
眼見淝陵水泊難以招攬,樑王又無法請得旨意讓官府出兵剿匪,陳弗豈能不急?
“劉駒既是難成氣候,便讓他明着和漢廷對上,反正我項氏的謀劃已是落空,索性坐看劉漢宗室相爭。雖難以撼動漢廷根基,但好歹讓中原亂一亂,我項氏再伺機取利。”
劉遠城府甚深,不似陳弗那般急躁,沉吟片刻,便是陰惻惻道:“你且親自去趟秭歸項氏,與項復細說利害,讓他攛掇劉駒動用豫章水師中的暗線。”
陳弗皺着眉頭猶豫道:“劉駒怕是不會聽從的。”
劉遠冷笑道:“劉駒若執意不肯,你便遣人將洪澤水匪的諸多藏匿之處盡皆告知那淝陵水泊的匪首。”
陳弗眼神一亮,問道:“莫非阿父是想讓淝陵水匪和洪澤水匪徹底對上,迫使劉駒不得不動用豫章水師中的勢力?”
劉遠緩緩頜首,復又道:“此事辦完,你便進京,常伴樑王身側。”
陳弗微是愣怔,疑惑道:“樑王劉武此時形同被軟禁,已無甚權勢,孩兒即便在他身邊也無甚作爲,怕反是會束手束腳。”
劉遠幽幽道:“讓你進京,並未是爲樑王劉武,而是太子劉徹!”
陳弗更是不解:“太子劉徹?”
劉遠擡袖掩嘴,輕咳兩聲,方纔道:“不錯,樑王入住的皇親苑中,聚居着諸多劉氏宗親,你且多多交好他們,以便打探太子劉徹的底細。”
“劉徹不過是個尚未束髮的黃口小兒,阿父爲何對其如此重視?”
陳弗愈發疑惑,阿父讓他劉氏皇室宗親倒是合理,但那太子劉徹不過是半大少年,雖身份尊貴,卻也沒甚可打探的。
“你這樑相是如何做的,竟這般耳目昏聵?”
劉遠驟然大怒,沉聲呵斥道:“漢帝劉啓頑疾難愈,太子劉徹臨朝監國已有大半年,漢廷竟絲毫未生亂象,他若沒半點手段,大漢朝臣們會如此服帖麼?”
陳弗唯恐他氣急傷身,忙是頓首道:“阿父息怒,孩兒知錯了,待入京後定仔細打探那劉徹的底細,時時遣人回報阿父。”
劉遠面色稍霽,緩緩平復氣息,復又囑咐道:“你進京後,伺機結交大行令竇浚,竇氏外戚是枚趁手的棋子。”
陳弗遲疑道:“竇浚位高權重,怕是難以結好。”
“誰人能無慾無求,但有私慾,便有弱點。”
劉遠面露輕蔑之色,謔笑道:“他貪財,你便送他珠玉珍寶;他好色,你便送他曼妙舞姬。無需在意財帛花銷,爲父會遣人給你送去大筆貲財,你只管盡力結交朝堂重臣和劉氏宗親便是。”
“孩兒明白。”
陳弗向來不敢違逆劉遠的吩咐,“阿父,若那太子劉徹確有本事,孩兒是否該派出死士,將其……”
劉遠沉吟片刻,並未立刻回覆,而是拈着鬍鬚,幽幽問道:“樑王劉武當真息了爭奪儲君之位的心思?”
陳弗趕忙點頭應是,略帶懊惱道:“孩兒與劉武多有密信往來,瞧他字裡行間的意味,顯對此時的現況頗是知足,不再多做他想。孩兒唯恐引他猜忌,又不敢多做攛掇,怕是真的無法再指望於他。”
“那就暫且不要輕舉妄動,單單誅殺個太子劉徹,漢廷不會大亂。漢帝便連嫡長子劉榮都殺了,顯是不在意甚麼父子親情。即便我等殺了劉徹,不是還有個文武雙全的江都王劉非麼?”
劉遠略作思索,沉聲道:“唯有讓劉氏皇族彼此爭鬥不休,使得漢廷大亂,我項氏纔有復起的機會。”
“諾!”
陳弗忙是出言應諾,心中頗爲酸楚。
阿父爲項氏一族付出太多,幾已竭盡心力,眼見便要油盡燈枯,卻仍要這般費心勞神,皆因他們這些後人無能,愧對祖輩父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