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近年長安城周邊的作坊大量落成,數以萬計的新移民不斷從周邊郡縣涌入京畿三輔之地,尤是長安城,不算駐守的大漢將士,光是居民已接近三十萬。
長安城東北闕的閭里早已人滿爲患,如今莫說買宅邸,外地人即便想花錢暫時租住,都難尋到閒置的空宅。
在重農抑商的大漢朝,尤是在天子腳下的長安城,再豪富的商賈若無旁的背景,也斷斷住不到北闕甲第去,還得老老實實的跟着尋常百姓擠在東北闕的閭里。
故而這閭里也有高低之分的,有道是“城中的閭,城郊的裡”,城裡住不下,便在城外住,挨着城牆是越近越好啊。
總歸長安城很快便要擴建,以後這外城牆也就成了內城牆,中尉府也懶得管,現如今匈奴人連長城邊塞都攻不破,更別說打倒這長安城外了。
至於平民會造反作亂?
不存在的!
自打張湯那條蝰蛇入主中尉府,偌大的長安城便徹底沒了老鼠,不說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總之是鮮少遇見偷雞摸狗的小賊了。
城裡的百餘條閭巷之中,以西四巷三十二閭爲上等宅邸,堪稱寸土寸金,原因無他,就是靠近未央宮的西牆。
每日紫氣東來時,能沾不少真龍之氣,端是令閭巷裡的居民神清氣爽,精神百倍,恁是美得很!
王嬸亦是深以爲然。
她去年本盤算着花個六七萬錢,在原本住着的東四巷附近買個三進的大宅院,也好就近孝敬剛隨着大哥搬來長安居住的爹孃。
可後來狗蛋在田氏私學聽聞同窗的家中有套西四巷的宅子要賣,回到家中與王嬸一說,她當時險些沒樂瘋了。
不就區區十萬錢麼?
買!
隔日便匆匆付了錢,拿着房契到府衙登了冊籍。
二進的小宅邸,比原本住着的那套宅院還小,且少了個大院落,可這好歹是在西四巷啊!
跟大漢天子比鄰而居,可了得麼?
且大哥到長安城尋差事,又帶着爹孃,嫂子和侄兒侄女,沒個落腳的地方可不成,索性就在那套宅院暫且住着便是。
如今夫婦二人的月例加起來能有個五六千錢,到得年末還有那甚麼年終獎,哪還能跟自家兄嫂計較,何況還有爹孃呢。
雖住到這西四巷,王嬸好歹是苦出身,精細人,沒像隔壁鄰里般買個丫鬟打掃宅院,依舊是自個收拾。
所幸田氏商團有個好東家,說甚麼要人性化管理,讓手下的掌事和管事們似官家那般休沐,每月可有五個沐日。
今日恰好趕上她休沐,早早送了王老實父子出門,隨即掄起袖子,想着要將屋裡屋外打掃乾淨。
便在這時,忽聽得門外陣陣馬蹄踏地聲,且愈來愈近,卻又漸漸沒了聲響。
王嬸擡頭望向半掩着的院門,只見得數名腰懸長劍的侍衛推門而入。
她驚駭莫名,顫着雙脣正待發話,卻又見那些侍衛只是目光清冷的環視院落,仿似壓根沒看到她般,便是站到門邊,微微躬身,顯是在迎候。
王嬸愈發愕然,心道莫不是有哪位貴人瞧上咱這院落不成?
她倒不覺自家會犯甚麼天大的罪過,值得這些輕甲覆襖的侍衛前來拿人。好歹也在田氏商團做了年餘的管事,尋常的兵卒可沒這般架勢。
果不其然,只見一位身着大紅獵裝的嬌俏少女邁入門來,不待王嬸看清她的長相,便是衝着門外催促道:“不是早就想來瞧瞧麼,今日帶你來了,卻又怎的磨磨蹭蹭的?”
半晌,無人應答。
“阿嬌,給本宮將她踹進來!”
獵裝少女顯是惱了,咬牙道:“本宮既是賽馬輸了你,必得言而有信,今日你是想見得見,不想見也得見!”
本宮?
王嬸聽到這兩個字,只覺耳邊驚雷乍起,轟隆作響。
瞧着少女的年歲,定非宮裡的娘娘,那敢自稱本宮的,可不得是公主麼?
她真真是懵了,猶豫着是否該上前見禮,卻又不曉得該怎麼行禮,要行跪地叩拜的大禮麼?
便在此時,又見兩個少女推搡着進得院門,顯是那叫阿嬌的少女沒按着公主的吩咐,真將人踹進門來,而是半推半拽的把人弄了進門。
“呶,是她麼?”
公主衝愣在院裡的王嬸揚了揚腦袋,問那被拽進來的少女。
那少女不再推拒,垂着腦袋瞄了王嬸一眼,便是臻首輕點。
“那便好,給你半刻時辰,敘完舊再隨本宮去趟獵苑,比比箭術!”
公主沒好氣的說着,頹自拉着那阿嬌便要邁出院門,復又對侍衛道:“給本宮好生看着,若她想跑,便打斷她的雙腿!”
“……”
出人意料的,那些侍衛沒有應諾,全當着沒聽到似的。
“哼!”
公主倒也沒爲難他們,冷哼一聲,她曉得這些郎衛眼裡只有自家的太子弟弟,哪會聽她的吩咐?
所幸太子只讓郎衛保護好這卑禾侯府的小姐,倒是沒刻意拘着楋跋子,否則堂堂的南宮公主今日還真要失信於人了。
“記得,只等你半刻時辰!”
南宮公主復又衝楋跋子甩了臉子,便頹自拉着阿嬌出去。
“嬸子。”
楋跋子垂着腦袋,慢慢挪到王嬸跟前,低聲喚道。
“你是……楋跋子?”
王嬸端是又驚又喜,去年她在家過完年節,開春再去養殖場上工時,便是不見了楋跋子的身影,她曾特意詢問過總掌事,但總掌事卻諱莫如深,吩咐她莫再過問。
王嬸雖頗有些不甘,卻也不敢深究,能讓總掌事都不敢提及的貴人,那斷斷不是她能開罪得起的,甚至會禍及家人。
她雖對楋跋子有幾分憐惜,但與家人相比,孰輕孰重,她還拎得清。
故而王嬸也只是暗自傷心些時日,終是徹底放下,不再惦記着那乖巧的羌人女娃。
豈料今日竟能再次見到,且還是被那位公主領來的。
雖說那公主的言行有些嬌縱,對楋跋子的語氣更顯蠻橫,但王嬸卻是慣會看人的,瞧那公主的作態,其實心地算不得壞的,就是嘴上不饒人罷了。
“嬸子過得可好?”
楋跋子依舊垂着頭,小手抓着王嬸的袖口,哽咽道。
“好……好着呢。”
王嬸聽到這帶着輕泣的鼻音,只覺又回到了那日領着她到東市喝豆漿的時候,正要擡手如過往那般摸摸她的小腦袋,卻是隨即愣怔,懸着的手再也放不下去。
如今那小腦袋上,再不是自己替她梳的總角,而是貴女多梳的垂掛髻,後垂的分髾上,戴着描金紋銀的碧玉簪,再摸不得了。
王嬸心中暗暗微嘆,當初她便瞧出楋跋子不似尋常羌人女奴,果不其然,竟是識得大漢公主的,還能與之賽馬射箭,可見當初這女娃娃心底着實藏着不少事。
她笑着勸道:“可莫要哭,女娃的淚珠子便是金豆子,掉地上可撿不回來。這般金貴的東西若不好生留着,日後可沒人敢娶你。”
“嬸子又來笑話我。”
楋跋子顯已被王嬸這般調笑過多次,不由擡起頭,破涕爲笑,梨花帶雨的小臉滿是不依道。
王嬸從懷裡掏出一方尚帶着餘溫的錦帕,輕輕替她拭去眼角盈着的淚水,好奇道:“楋跋子,你怎會識得公……這等貴女的?”
“我見到阿爸……阿父了,如今阿父是大漢的卑禾侯。”
楋跋子毫不隱瞞的坦言道,確實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太子殿下雖派宮中郎衛跟着她,卻只爲護她周全,並未管束過她的言行,任由她住在北闕甲第的卑禾侯府,且尋了不少丫鬟僕役好生伺候着,金銀珠玉,綾羅綢緞,美味佳餚,樣樣不缺。
“只要不離長安,不與旁的羌人接觸即可。”
太子殿下曾對她如是說。
“那你豈不是成了侯府小姐?”
王嬸不由愕然,復又笑着打趣道:“那嬸子見了你,可不得行個大禮?”
“嬸子……”
楋跋子拽着她的袖口,跺了跺腳,嬌嗔道:“嬸子若再笑話我,我便……”
兩人正自說着,便聽得院門外傳來滿是不耐的嚷嚷聲:“楋跋子,時辰到了,快給本宮滾出來!”
“嬸子,我先走了,待我贏了她,再來看你!”
楋跋子只得向王嬸告辭,隨即撅起小嘴,鼓着腮幫子,便要離去。
“楋跋子……”
王嬸忙拉着她,猶豫着低聲囑咐道:“那貴女的脾氣……你可得讓着些纔好。”
楋跋子自能體會王嬸言語中的關心和維護,頓覺心中暖暖的,當初在養殖場時,王嬸便是唯一真心待她好的。
她摸摸微酸的鼻尖,盡力用笑容掩住心緒:“嘻嘻,嬸子可就想岔了,我若是讓着她,她才真真會惱了。”
楋跋子頓了頓,復又狡黠的眨了眨眼道:“她雖是要強,但內裡卻是個軟的。”
王嬸倒是明白她的意思,自己少小時亦有數個玩得要好的小姐妹,看着打打鬧鬧,不時還會大吵一架,但感情實是深的,雖已多年未見,卻依舊會時常憶起她們。
“那便快去吧,莫讓貴女等急了。”
王嬸笑着將楋跋子送出院門,看她輕巧利落的翻身上馬,領着一衆侍衛,與兩位貴女縱馬而去。
王嬸目送着她漸行漸遠的身影,不由輕輕嘆了口氣,莫名有些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