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氏家主被緝拿歸案雖是鬧出不小動靜,但對尋常百姓而言,無非多些街頭巷尾的談資,算不得甚麼大事。
畢竟南陽本就盛產糧食,又居淮水上游,乃是中原糧食輸往關中的轉運之地,故而本地的糧商衆多,少了個程氏,老百姓無非換個糧鋪買米的事。
何況官倉近些時日還在低價出售去年陳糧,餓不死人的。
過得年節,真正的大事發生了。
南陽的鹽價,徹底崩了!
過去的大半年,南陽鹽價波動甚巨。
先是齊地鹽商販運來海鹽,使得鹽價從四百錢每石直接腰斬,變做兩百錢每石。隨後南陽各地的鹽肆紛紛關閉,不再向百姓出售食鹽,導致有價無市,鹽價隨即回升。
待得朝廷悍然出手整肅南陽官場後,不少中小鹽商重開旗下鹽肆,以八十錢每石出售海鹽。北邊河南郡的鹽商更是悍然南下,大肆低價傾銷,使得南陽鹽價低至每石七十錢上下。
年節前夕,南陽最大的鹽商曹氏爲按期償還累計萬金的鉅債,不得不將族中產業作價出售,尤是遍佈南陽各地的曹家鹽肆被盡皆賣出。
待得年節過後,這些鹽肆再度開張,且盡皆張貼出佈告。
其一,售鹽,二十五錢每石!
其二,本店貨源充足,可論斤零售,亦可大筆販賣,絕無短缺之虞!
其三,今後所售鹽價必是平穩,且永不高於粟米市價三成!
南陽百姓皆是譁然,這些鹽肆的新東家莫不是瘋了?
除非齊地鹽商販售給這些鹽肆的海鹽低於十五錢每石,否則連店裡的夥計都養活不了!
可從瀕海的齊地往內郡運送海鹽,遙遙萬餘里,運費不算,損耗不算,煮海曬鹽的成本還能不算麼?
十五錢每石的進價?
總之,在百姓們看來,不是齊地鹽商瘋了,便是鹽肆的東家瘋了。
但不管是誰瘋了,百姓們倒真真是樂瘋了。
不到一年,鹽價生生從過往的四百錢每石滑落到如今的二十五錢每石,且是從微苦發黃的礦鹽換成瑩白精純的海鹽,那誰特麼還愁吃不起鹽來?
即便喂牲口精料時,都可放肆的加海鹽了啊!
鹽肆的東家當然沒瘋,他們不但沒瘋,反而分外高興。
因爲長安公府已然傳來天大喜訊,孔僅已然晉身爲官!
孔氏繼長安旁系的丞相長史孔理後,南陽本家亦有子弟得以步入中央官署,孔僅以弱冠之年,從待詔之士直接出任大農府平準令,秩俸六百石。
平準令乃是大漢朝廷新設的官位,以均天下郡國轉販,貴則賣之,賤則買之,貴賤相繼歸於京都,故命曰平準。
換後世的白話,就是運用政府的力量,主要是財政手段,管控全國各地的民生物資,穩定物價,平抑大幅波動,類似於新中國的宏觀調控。
相對於僅限於調控各地糧價的常平倉官,平準令的職權範圍顯是大得多,幾乎涉及所有的民生物資,直屬大農令曹欒管轄,連大農丞和分管郡國事務的三大部丞都不得干涉其行使職權。
朝廷如此重用孔僅,南陽孔氏自是識時務,暗中探了大農丞東郭咸陽的口風,得知長安城有貴人發了話,今後大漢各地鹽價,永不得超過主要糧價的三成!
那還有甚麼好猶豫的?
買下曹氏旗下的鹽肆,賣鹽,放肆的賣,賠血本的賣!
曹氏是鹽商世家,族中產業遍佈大漢各地,鹽肆尤多,可孔氏是鑄幣起家,庫房裡甚麼都差,端是不差錢!
買買買!
賣賣賣!
風聲傳開,非但南陽周邊郡縣,便是大漢各地的鹽價皆是應聲滑落。
各地鹽商,尤是中原郡縣的鹽商盡皆目眥欲裂,買兇殺人的心思都有了。
劉徹雖想打擊不法鹽商,讓老百姓吃到便宜的食鹽,但也不想讓大漢的鹽商盡皆家破人亡,更不想鬧出大亂。
開春後,上得早朝,裁示完朝臣們的奏事,劉徹便宣了江都王劉非上殿。
劉非入得正殿,剛行完禮,便是捱了劉徹訓斥。
只見劉徹瘋狂甩鍋,喝問道:“皇兄身爲天家子,怎可放任皇室實業的管事行那等與民爭利之事?”
劉非更是演技了得,滿臉懊悔的躬身請罪道:“太子殿下教訓得是,小王已命人將那膽大妄爲的賤奴杖斃,還請殿下治臣御下不嚴之罪!”
劉徹頜首道:“如此說來,皇兄先前並不知曉屬下傾銷海鹽之事?”
“殿下明鑑,我劉非身爲皇子,向來持身以正,雖設立皇室實業,卻只是想造橋修路,儲備錢糧,爲社稷略盡綿薄之力,爲君父分憂,從不經手商賈算計。”
劉非挺起胸膛,端是大義凜然,言之鑿鑿:“殿下若是不信,可問問殿上衆臣,何曾見小王操持商賈賤業?”
“……”
羣臣聞言,皆是啞然無語,耳觀鼻,鼻觀心,權當沒聽到,任憑他們兄弟二人演雙簧。
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大漢朝最會操持商賈賤業的,就特麼是你們兄弟倆!
劉徹卻是不以爲忤,繼續道:“嗯,如此看來,皇兄卻是受人矇蔽。”
劉非打蛇隨棍上:“正是如此,殿下明察秋毫!”
劉徹故作沉吟:“只是皇兄仍有不察之罪,這……”
劉非忙是道:“小王願向國庫繳納千金,以贖此罪!”
依漢律,朝廷重臣和世家子弟可用錢財和奴婢贖免罪行,依據罪行輕重,可細分贖罪和贖刑兩類。
贖免小罪,過後便不再另加問責;贖免重刑,則會被貶爲庶人,永生不得再錄用爲官。
劉非要贖免這等不察之罪,莫說繳納千金,有個十來金就足夠了。
朝臣們心中感慨江都王端是財大氣粗,又不免暗自腹誹,還說不操持商賈賤業,又如何能一擲千金?
“嗯,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皇兄此舉大善,端是我劉氏宗親的表率!”
劉徹毫不吝嗇的讚賞道,復又望向危坐九卿之列的曹欒,“大農令以爲這千金當如何使用,方能真正利國利民。”
曹欒忙是起身離席,趨步出列,躬身道:“回殿下,我大農府新設了平準司,以便平抑各地物價,江都王的贖罪金不妨調撥給新任的平準令孔僅,讓他用以平抑鹽價,如此最是合宜。”
“……”
朝臣們見狀,哪還瞧不出來,曹欒也跟着太子和江都王套好了招式,專等着今日早朝演給他們看呢。
難得糊塗,難得糊塗!
裝傻子誰不會呢?
大農府的屬官紛紛出列,應和自家直屬上官,其餘各府司事不關己,也懶得跳出去自討沒趣。
“嗯,大農令言之有理。”
劉徹故作沉吟,復又道:“只是論起平抑鹽價麼,父皇愛民如子,定是捨不得治下百姓再如過往那般購買高價劣質的食鹽,又是盡數減免了附加鹽稅,總歸不得高於粟米市價的三成纔是!”
曹欒遲疑道:“陛下仁德,只是去年秋收,粟米市價將將八十錢每石,若不高於其三成,鹽價豈非不到三十錢,各地鹽商沒了賺頭,怕是無法支撐旗下鹽肆,朝廷又調集不出充裕人手……”
江都王劉非卻突是出言打斷道:“大農令無需擔憂,本王爲彌補下屬的過失,已命皇室實業新任的總掌事通令旗下瀕海鹽場,向各地鹽商以七錢每石的價錢出售海鹽,他們只需老實販運轉賣,便能有三四倍的賺頭,除去運費和損耗,也是足以維持的。”
曹欒雖早知此事,卻仍不免由衷欽佩道:“江都王能捨棄偌大的收益,利國利民,真是天大的善舉!”
劉非聞言,心下不由暗笑,依着太子老弟傳授的新式曬鹽法,煮海曬鹽端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七錢每石已是大有賺頭。
若大漢各郡縣的鹽商都從皇室實業的鹽場買入海鹽,他光是想到那般美妙的景象,近些日子不知從夢裡笑醒了幾次。
劉徹頜首贊同道:“嗯,皇兄此舉確是大善,只是切記不可再自行向各郡縣販運傾銷,與民爭利了。”
劉非忙是出言承諾:“太子殿下提醒的是,今後我皇室實業定會嚴守平準律法,每季向平準司上報,並即刻停止海鹽販運,唯有某地鹽價高於粟米市價三成時,我皇室實業纔會出動鹽船販運,以輔助平準司維持其平穩。”
朝臣們此時終是徹底看懂了,太子劉徹,甚或是漢帝劉啓的用意。
無非就是結合大農府和皇室實業的力量,將各地鹽價壓到二十五錢每石。
正如諸多設有常平倉的郡縣,即便近年皆是風調雨順的豐收之年,粟米的市價一直維持在八十錢每石,從未出現糧價暴跌的亂象。
也得虧近年朝廷的歲入從區區五十億錢暴增至過百億,否則大農令曹欒也沒那般大的底氣應下此事。
平準司,這年節前夕新設的小小府司,此時看來,絕非皇帝和太子一時興起啊,怕是籌劃了許久的。
朝臣們此時纔想起那新晉的平準令,不過弱冠之年的商賈之子,南陽孔僅。
不少人皆是暗自後悔,早知平準令的權柄如此之重,之前新設時,就該爲自家子侄竭力爭上一爭。
恁的大意,看走了眼,真真失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