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六十年年末,大農令曹欒奉聖諭,令京畿三輔,並弘農,河東,上黨,太原等周邊郡縣開常平倉,以每石八十錢的市價購入百姓家中新糧,同時開儲倉,以每石六十錢的低價出售去年陳糧。
南陽郡位居中原,瀕臨淮水,向來物產豐盛,貨流通暢,故而未設常平倉。
大農丞東郭咸陽卻是不惜調集大量役夫,從長安城附近的太倉源源不斷的運來大批陳糧,在南陽郡下轄諸縣的倉廩大肆出售,尤是郡治宛城更是開出每石五十錢的低價,簡直是賠了血本。
他敢如此做,背後自是得了江都王劉非的授意。
“區區百萬石陳糧,虧個數千萬錢,咱皇室實業賠得起!”
財大氣粗的劉非對諸位皇子如是說,眼中寒光凜冽,“那些中原糧商膽敢跟着南陽程氏給太子殿下和咱們下絆子,且看誰的家底厚實!”
兩個多月來,程氏爲首的中原糧商膽敢以大量船隊擁塞淮水河道,使得齊地鹽商無法向南陽周邊郡縣運送海鹽,真真觸怒了劉徹和劉非,甚至是漢帝劉啓。
非到迫不得已,劉徹絕不願動用武力去鎮壓大漢商賈,故而交由劉非以皇室實業的名義出面解決。
恰好碰到皇室儲備署的倉廩不足,新糧難以盡數儲藏,索性將去年陳糧啓出部分,藉着太倉易糧的名頭,賠本運到南陽郡出售。
官府糧倉售出的雖是陳糧,但因儲存得當,又是未曾舂過的穀粒,用以食用並不比新糧差多少,價格卻是便宜得多,故而百姓紛紛把家中新備的存糧售出,再買入陳糧。
如此一賣一買,百姓家裡存糧半粒不少,還憑白多了些餘錢,眼見年節將至,手頭確實寬裕不少,端是感念今上恩德,免不了又朝聖天子的長生排位多上了兩炷香。
便連不少富戶豪門也大筆購入陳糧,即便主家不食,府中僕役乃至奴隸也是長着嘴的,吃甚麼糧不都是要落到肚裡,哪由得他們挑揀?
一時間,關中各地及南陽郡的糧價皆是大幅滑落,連帶周邊郡縣都受了不小波及。
“本官就是衝着南陽程氏去的!”
大農丞東郭咸陽面對諸多登門求見的南陽糧商,自是老神在在,更絲毫不加掩飾的言明:“程氏一月不倒,這陳糧就多賣一月;程氏一年不倒,就多賣上一年;年年月月永無休止!”
那些南陽糧商大多脊背冒汗,之前用糧船擁塞淮水河道之事,他們當中也有不少人受了程氏家主程方利誘,從旁出手相助,否則單憑程氏,哪來千八百艘大船?
“還望大農丞體恤,可否讓官倉亦以每石八十錢的市價購入我等囤積的新糧?”
糧商們見他態度堅決,只得轉了口風,紛紛硬着頭皮哀求道。
此話一出,他們端是心頭滴血。
秋收時,他們辛辛苦苦前往中原各地低價購入新糧,又費心勞神的運到南陽囤積,就等着明年夏秋糧價高漲之際運往關中諸郡,從中謀取差價。
可依着此時情形,明年糧價斷是高不了,待到他們手中的新糧也變了陳糧,六十錢每石的價格,且不算運費和損耗,單是購糧和屯儲的支出都要賠掉血本。
“你等莫非不識字,還是沒看到張榜告示上蓋着大農令的大印?”
東郭咸陽兩眼微翻,露出大半眸白,“告示上寫得明明白白,按照本地冊籍,每戶郡民可向當地官倉按八十錢每石的市價出售十石新糧,你等想賣就賣,不想賣就不賣,求我體恤作甚?”
糧商們看他那副故作無知的嘴臉,險些吐出一口老血。
大漢明定戶律,各地八月“案戶比民”,將各戶佔有的土地及貲財登記造冊,作爲徵收丁稅及分派兵役、力役的依據,是爲冊籍。
奴隸雖需由主家代爲繳納賦稅,卻是不得入籍的,這意味着糧商們想要向官倉賣糧,就等找當地在籍百姓代售。
每戶僅收十石新糧!
他們囤積着數以百萬石計的新糧,不是要尋來數十萬戶郡民,這不是異想天開麼?
東郭咸陽看他們還欲糾纏,卻是懶得再虛應,徑自道:“就你們南陽商賈事多,瞧瞧河南郡,糧價亦是大跌,怎的不見半個來訴苦的河南糧商?”
在場的糧商們聞言,更是險些氣暈過去。
皆是常年在外行商的,誰還耳聾昏聵不成?
河南郡的商賈早就搭上了皇室實業,不但幫着販賣海鹽,更是早早將手頭的囤積的新糧盡數賣給了那甚麼皇室儲備署,還出船出人,幫着從數個諸侯國往京畿運糧。
那些傢伙早就掙得鉢滿盆滿,就等着年節到來,享那闔家團圓呢。
“做人啊,要識時務,懂進退。”
東郭咸陽滿臉戲謔道,對這羣鼠目寸光的蠢貨,他真真不屑得很。
他東郭家也是貲財萬金的商賈世家,還是煮海販鹽起家,鹽鐵向來都是歷代朝廷的大財源,敢幹這等行當,那真真是豁出命去虎口奪食。
論起交通權貴,勾結官府,他東郭家可生生做了百餘年,哪是南陽這些蠢笨糧商可比?
可當他見得皇室實業要插足齊地鹽業,二話不說便將全副身家交了出來,死死抱住這條大粗腿。
如今再看,他這昔日商賈已是位列朝堂,做了秩比千石的大農丞,端的位高權重。
眼前這羣蠢貨卻是爲虎作倀,跟着程方那老匹夫向皇室實業叫板,那可不是狠狠甩了江都王乃至太子殿下的耳光麼?
也難爲他們能在南陽郡擺弄那麼大的買賣,若換在齊地,怕是早就賠光了家當!
難不成糧商都是豬腦子?
南陽的糧商自然不似東郭咸陽想的那般蠢,也早已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先前無非抱有一絲僥倖罷了,此時眼見事無轉圜,當即默契的齊齊告退。
東郭咸陽也瞧出他們已然會意,便是笑着將他們送出門去,臨別時還不忘和顏悅色的勉勵了一番。
翌日,宛城的諸多糧鋪紛紛張貼布告,宣稱即日起再不向南陽程氏購入半粒米糧,南陽郡內諸縣紛紛隨之呼應,進而迅速蔓延到周邊郡縣。
淮水諸多船幫更是狠辣,非但言明今後再不接程氏生意,甚至有不少船把式落井下石,將程氏告上公堂,稱其勾結水匪,屢次讓其劫掠與程氏有嫌隙的外地糧商。
數樁無頭舊案皆被翻出,原是盡皆被前任南陽太守司馬宏壓下,如今盡數被攤開在陽光下,箇中情形甚是駭人聽聞。
剛剛就任不久的南陽太守夏阮自是震怒異常,便連張騫和東郭咸陽都想不到,南陽程氏的膽子竟如此之大,擄船,搶糧,殺人!
不單是官商勾結,商匪勾結,這分明就是官商匪三方勾連,這特麼是大案,驚天大案!
大郡太守,糧商世家,數千水匪,要權有權,要糧有糧,要錢有錢,要船有船,要兵有匪,造反都夠了!
這特麼是要刨了大漢的根啊!
“查!給本官往死裡查!”
夏阮將卷宗狠狠砸在堂案上,衝親衛統領都賊曹許廣川大吼,復又向新近就任的南陽都尉匡衡沉聲道:“你讓諸縣的縣尉自查轄地,揪出水匪賊寇的耳目眼線,另加緊操練郡兵,待此事查明,本官便即請旨,出兵剿匪!”
許廣川和匡衡自是知曉事關重大,哪敢有半分怠慢,當即應諾而出。
夏阮亦是不敢隱匿此案,當即沉心靜氣,書寫奏章,將此間情形上報朝廷。
奏章千里加急,直入中央官署。
少府尚書令不敢延誤,急呈丞相袁盎;袁盎不敢怠慢,轉呈監國的太子劉徹;劉徹不敢私自決斷,親手呈送椒房殿內靜養的漢帝劉啓。
“讓廷尉府把司馬宏往死裡打,速速查明此事,凡涉案官員,盡數連坐!”
劉啓目眥欲裂,劍眉倒豎,再是難掩心中陰狠暴戾,“把中尉張湯派往南陽去,首犯凌遲,從犯車裂,盡皆夷族!”
“父皇息怒,保重龍體要緊!”
劉徹忙是出言勸慰,復又硬着頭皮道:“依兒臣之見,還需加派御史中丞和廷尉右監一併前往纔好。”
“嗯?”
劉啓面色稍霽,卻依舊皺着眉頭,“皇兒莫不是覺得朕手段過苛,你可不是會心軟的性子啊。”
劉徹苦笑道:“父皇說笑了,兒臣哪會對這等亂臣賊子心軟,而是怕張湯手段過於酷烈,急切間難以把此案徹查清楚,非但落人口實,更會出現疏漏之處。”
劉啓沉吟道:“疏漏?”
劉徹頜首道:“是,父皇可曾想過,淮水蜿蜒數千裡,何止流經南陽一郡之地,那程氏往年收糧之地更是遍佈江淮……”
劉啓目露寒光:“你是說官匪勾結的不止南陽一處?”
“沒錯!單單程氏翻出的數樁舊案,便扯出那麼些水匪寨子,數千賊寇,兒臣不信光憑司馬宏便有那麼大的膽子,敢暗中養匪爲患!”
劉徹亦是面色沉鬱,只覺此事並非表面那麼簡單,“我大漢立朝數十載,向來與民生息,近些年風調雨順,鮮有天災,父皇更是連連減低賦稅,中原雖不似關中這般五十五稅一,卻至多三十稅一,百姓豐衣足食,哪來這麼些賊寇?”
劉啓毫不謙虛的頜首認同道:“不錯,朕自認無愧於治下百姓。”
“何況淮水過往雖屢有水匪爲禍,卻多是小打小鬧,光憑劫掠幾艘貨船,糧船,哪裡養得起數千,乃至更多尚未露出形跡的水匪……”
劉徹刻意頓了頓,方纔繼續沉聲道:“兒臣懷疑,有人故意養匪,居心叵測!”
“查!你也派羽林衛暗中前去,給朕徹查!”
劉啓咬着後槽牙,恨聲道,“無論查到甚麼人,查出多少人,盡皆夷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