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辛心中雖也有幾分疑慮,但面上卻不動聲色,而是默默的等着李周繼續說話。此案雖由他審理,但真正決定受理之人卻是太守夏阮。
夏阮在將此案交辦於他時,還特意囑咐要依法審理,不得有絲毫有失偏頗之初,言語間似乎頗爲重視。
樸辛從官十餘載,對官場內的各種彎彎繞繞最是熟稔不過。
太守表面上雖沒有明言,但話中隱隱透露出其實心中已有定見,而且絕對是偏向這興訟的李周。如此想來,這李周的來歷絕對不簡單,斷斷不會無的放矢纔對。
果然,李周絲毫沒有在意堂上衆人的反應,而是緩緩從懷中掏出一摞絲帛,玩味的笑道:“雖說草民並未見過曹笇,但這些借據都是貨真價實的,想賴也是賴不掉的。”
書佐倒是識趣,見到興訟之人出示了證物,也不用主審官發話,趕忙上前接過。他細細驗看了片刻,確定了借據上的大體內容和印信後,方纔躬身呈到樸辛的桌案上,恭敬道:“稟掾史,下官已查驗,確是曹笇立下的借據,月利五釐,連本帶利已逾萬金。”
原本滿臉狐疑的曹笇聞言,面色大變的大聲質疑道:“斷斷不可能!草民與這人從未見面,怎會向他借貸如此鉅額的錢財?!”
“噤聲!”
他身後的府卒擡起腳,狠狠的踹向了他的大腿,呵斥道:“公堂之上豈容放肆!”
曹笇毫無防備,登時被踹了個趔趄,愣是向前邁了幾步方纔站穩,大腿雖被踹得生疼,卻不敢痛呼出聲。
然而他似乎又不甘心放棄辯駁的權利,猶豫着正要再次出言自辯,卻只聽見宛縣縣令胡達朗聲道:“曹家主不要着急,樸掾史自然不會只聽信一面之詞,待查驗完畢,定會給你自辯的機會。”
曹笇聞言,頓時醒覺自己的言行有些不合適,又想到還有胡達在旁聽審,想來也能幫着說項一二,不由心境稍緩,趕忙躬身告罪道:“是草民魯莽,萬望堂上長官恕罪。”
樸掾史倒是沒有計較,只是皺着眉頭擺擺手,示意府卒將曹笇扯回原位站定,隨即便拿起桌案上的諸多借據一一驗看。
一番作勢後,他饒有趣味的望向李周,開口問道:“印信和簽名雖然確是曹笇無疑,但這出借錢款之人卻不盡相同。諸如孔匡,孔會,孔坡等人,本官雖不是全都熟識,卻平日也嘗聞其人,似乎盡是出自南陽孔氏吧?”
李周微笑着點點頭,顯然對樸辛能認出這些人毫不奇怪,畢竟南陽孔氏的大多族人在南陽地界都是出名的商家。即便樸辛是從京城新近抽調來補官缺的,卻必然對底蘊深厚的南陽孔氏有一定程度的認識,否則就算不得適任的官員。
與李周的淡定相比,堂上衆人可謂譁然失色。
尤其是曹笇,腦海中轟的一聲,宛如炸響了九天驚雷,幾乎昏死過去。當孔匡之人的姓名從樸辛口中吐出,他便知道事態已朝着極爲糟糕的方向發展,背後的團團黑霧中似乎有一張血盆大口正伺機而動,隨時都要將曹家連皮帶骨的吞噬乾淨。
胡達也是面色大變,原本他依照着對曹氏深厚底蘊的猜測,認爲曹笇必定不會欠下莊稼漢打扮的李周如此大筆的銀錢,更不可能逾期不還。因此他認爲這李周本就是誣告,甚至很可能是新任太守和府臺長官藉機勒索曹氏,變相索賄的小手段。
出於此種考慮,胡達適才之所以數次出言替曹笇說情,便是考慮到背後的太守和府臺長官恐怕也不想竭澤而漁,只是想嚇唬一下曹笇。
若當真如此,他出言緩和堂上氣氛,不但在曹笇面前賣了人情,還等於是替太守和府臺長官圓場,等於兩頭都能賣好的無本買賣。
然而依照此時情形,他突然發現事情並非如他先前所想。尤其是得知南陽孔氏似乎也捲入這場詭異的訴訟之中,而曹笇又是面色大變時,胡達感到自己貌似犯了不小的“政治錯誤”。
知錯就改,方顯官場本色。
作爲在南陽官場大清洗中倖免於難,還能保住官位的郡治長官,胡達自然深諳爲官之道,臉皮也是厚逾城牆,甚至都沒有絲毫驗看借據的打算,當即改口呵斥曹笇道:“大膽曹笇!即使證據確鑿,適才爲何還信誓旦旦的自辯?妄圖欺瞞堂上?”
曹笇早已魂不守舍,壓根沒有對胡達無恥的驟然轉變做出任何迴應,只是頽自不甘心的失神喃喃道:“怎會如此?爲何孔家族人的借據在此人手中……”
樸辛見狀,自然知道曹笇確實向這些孔家人借貸了鉅額的錢財,倒也免去了再讓他本人確認借據真僞的程序。
依據以往審案的程序,爲避免他人私刻印章,臨摹字跡,呈堂的各種契約是要經過官府和訴訟雙方都確認真僞後,方能作爲確實證據的。
然而依照曹笇的表現,這些借據倒是可以採信爲憑,只是來歷還要弄清楚纔好。
樸辛望向面色淡然的李周,問道:“如此看來,這些借據確是爲真,只是如何落入你手?這可是筆鉅款,孔家之人爲何不自行討要?”
李周緩緩從懷中又掏出一卷絹帛,微微笑道:“這些借據都是孔家諸人轉賣給草民的,有契約爲憑,還請堂上過目。”
書佐復又上前驗看後,徑直呈交到樸辛手中。
樸辛只是稍微瞟了幾眼,壓根沒有細看,便點頭示意採信。他心裡早有定見,這李周自從升堂以來,便是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態,絲毫沒有出現任何慌亂,顯然是早有謀劃,斷斷不會行那僞造印信和契約的蠢事。
“曹笇,如今證據確鑿,你還有何話說?”
樸辛將驚堂木重重拍在桌案上,清脆的響聲將失神的曹笇嚇得渾身一哆嗦,方纔回過神來。
曹笇心知事有蹊蹺,卻苦於毫無頭緒,尤其是對孔氏的做法疑惑不解。雖然孔氏也是南陽的豪商巨賈,但歷來以鼓鑄持業,從未插手鹽業,因此跟曹家並沒有深仇大恨。
更因爲兩家同爲南陽的鉅商,平日還有諸多往來,相互扶持以應對諸如河南商賈等外地行商,關係算得上融洽。按理來說,打壓曹家對孔家並沒有半分好處,反而會落下打壓本地商家的壞名頭,引起南陽其他商賈的憤慨。
曹笇雖然疑惑萬分,也深恨孔家暗箭傷人,卻心知如今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當即稍稍定下心神,躬身緩緩道:“回掾史,即便這些借據都屬實,但也只能證明草民乃是欠下債務,但訟狀上告的是草民欠債逾期未還,兩者不可相提並論。若是此人拿着這些借據上門要債,草民便是變賣祖產,也會連本帶利的盡數清償,何苦鬧上公堂?”
樸辛聞言一愣,卻不由微微頜首認同,不得不承認曹笇言之有理。欠債還錢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官府向來只管欠債不還之人,如今這李周似乎從未上門要債,曹笇壓根算不上觸犯律法。
李周見狀,仍是不急不緩的躬身道:“稟掾史,借據上明文約定,半年內當盡數歸還本息。借據訂立之時乃是四五月間,如今年節將至,早已過了半年的期限,難道不是逾期?”
樸辛拿起借據又仔細看了看,點頭道:“言之有理,確實已過了半年期約,已是逾期無疑。”
曹笇見樸辛話鋒急轉,暗道不好,忙出言辯解道:“掾史容稟,這借據之上的期約雖是半年,但草民日前曾與這些孔氏族人議定,可再延約半年!”
“哦?”
樸辛不置可否的望着曹笇,緩緩問道:“真有此事?”
曹笇點頭如搗蒜道:“草民萬萬不敢欺騙堂上,實在確有其事。”
一直面色平靜的李周不由輕笑一聲,滿臉戲謔道:“口說無憑,不知曹君可與他們立有契約?”
樸辛非但沒有計較李周的冒然出言,反倒頗爲玩味的望向曹笇,明擺着等他出言自辯。
曹笇心中咯噔一下,愈發慌亂起來。
前些日子期約將至時,正值大肆囤積海鹽最瘋狂的時期。他當時不但前往孔家商議將這些借據延約,更是復又向孔家借貸了更多的錢財。由於孔曹兩家都是身家巨億,從商之人又重信譽,從未有過賴賬之舉,因此壓根沒就延約之時定下書面契約,只是口頭議定罷了。
然而此時這些借據竟落入這個叫李周的奸人之手,想來孔家人也已無法信任,根本就無法證明確有延約一事。
曹笇念及此處,不由心頭鬱結,喉頭涌動,只覺氣喘難耐,只得張嘴急促的喘着粗氣。
堂上衆人見狀,自然清楚曹笇手中定然沒有書面契約,欠債逾期不還的罪名已是板上釘釘了。接下來,此案的關鍵就在債務的清償問題,恐怕也是興訟之人最主要的目的。
畢竟簡單的欠債逾期不還並未觸犯刑律,而是屬於雜律的範疇,若是能在限時內清償,頂多適用鞭笞之行,打上幾十鞭子。
因此由主審官判定的清償手段和清償時限纔是關鍵,根據清償的結果,最後的罰則可謂有着天壤之別,資不抵債者甚至會被貶入奴籍。
雖然在無爲而治,與民生息的漢初,律法寬鬆,百姓安居樂業,但對於奴隸,可就是另外一番情形。
漢代對奴隸的殘暴不下先秦,甚至猶有過之,地位甚至還不如馭馬和耕牛,當真是過着豬狗不如的日子。
曹笇寧可傾家蕩產,也斷不會讓全族淪落到那等悲慘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