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太學大體建築紅牆黃瓦的風格不同,專爲太學生住宿而修建的齋舍乃是一色的青灰。青色的屋瓦配上暗灰色的磚牆,顯得簡樸卻又頗爲厚重。
如今入秋已深,頗有似與塵境絕,蕭條齋舍秋的味道。如此風格倒是和道家出塵而治學的理念相互呼應,然而劉徹卻認爲這種試圖完全與世隔絕的治學心態很值得商榷。
與劉徹面對而坐的公孫弘恐怕也是如此想法,原本劉徹提出移步藏書閣外小敘片刻,無非是想多瞭解他幾分,看看這位歷史上譭譽參半的名臣是否可堪大用。卻不料這公孫弘不但將他帶到自己的齋舍,還擺席奉茶,並且席位不分主次,而是平席而坐,隱隱有平輩論交的感覺。
劉徹雖有頗多不解,卻不好發問,只是暗自揣摩公孫弘如此謙遜的箇中意味。
而公孫弘此時卻是心潮澎湃,幾欲不能自已。
先前在藏書閣中,他就看出這少年雖未及冠,又謙虛有禮,然言語舉止間皆會不經意顯露出無比的自信和淡然,隱有幾分威勢,似是就居高位之人。直到兩人出了藏書閣,他又偷偷打量了一番少年身後跟隨的兩個佩劍侍從,愈發肯定這少年出身不凡。
太學位於未央與長樂兩宮南側,一般的平民百姓根本無法至此,也並非歸屬與長安中尉府戍衛,而是由宮廷衛尉府派出宮衛戍守。太學裡的守衛規矩大多依循宮規,首要一條便是對兵械的嚴格管控。如今在太學內,有資格佩劍的文人屈指可數,更別提他們的隨身侍從了。
再看這少年的兩位侍從,年紀也不大,看似面容清秀,卻是目光銳利,內蘊寒光,似乎眼底隱藏着利刃,隨時都會迸射而出。此類侍從,若不是自幼培養,斷斷無法形成如此威勢。
公孫弘雖乃一介布衣,卻苦讀儒家經典數十載,又混跡民間多年,頗通相面識人之術。短短數瞬,他便從各種些微細節中揣摩出少年的來歷,即便不是皇親貴胄,也當是世家大族的嫡系繼承人。
正如後世所謂的修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
作爲儒家學派的忠實擁躉,公孫弘想要出仕爲官的念頭可比習道之人要熱切得多,自然想要好好把握這個結交權貴子弟的良機,故此纔在劉徹面前顯得極爲謙遜,絲毫不敢託大。
劉徹自然不知公孫弘心中所想,倒也不太在意,緩緩道:“小子嘗聞家中先生提及,論及儒家經典《春秋》一書,無人能及齊地胡毋生。公孫先生乃胡公高足,想來對《春秋》也頗有見地吧?”
公孫弘淡淡一笑:“春秋經文,言簡義深,如無註釋,則無法瞭解。註釋春秋的典籍,分有左氏,公羊、榖樑,鄒氏,夾氏五家。鄙人隨吾師研習者,乃公羊春秋,與別家的春秋論述甚爲不同。”
劉徹擺出一副敏而好學的姿態,出言詢問道:“哦?不知這公羊春秋有何不同之處?”
公孫弘顯然胸有成竹,信手拈來道:“公羊春秋與大多以仁德寬厚爲主旨的儒家經典不同,旨在宣揚儒家思想中撥亂反正、大義滅親,對亂臣賊子要無情鎮壓的一面,認爲當極力強化中央專制集權和社稷的大一統。”
“哦?”
劉徹不由來了興致,他腦海中雖有數千萬冊的資料,卻根本沒有那麼多精力去一一翻閱,對於所謂的公羊春秋並不甚知悉。然而如今聽來,似乎這公羊春秋倒確實有點意思,不由追問道:“還請先生詳細提點小子。”
公孫弘見劉徹感興趣,心中也暗自欣喜,倒也沒有藏拙的考量,復又解釋道:“對於春秋經文,鄒氏和夾氏兩家之註釋過於平實,無甚出彩之處,並無可讀之處。故當世儒家大多崇尚左氏,公羊、榖樑三家之言,名爲春秋三傳。吾師嘗輔以定箴曰:《左氏》豔而富,其失也巫。《穀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辯而裁,其失也俗。”
“哦?小子雖對公羊春秋不甚瞭解,但也知其乃子夏弟子,齊人公羊高所著。起初只是口說流傳,據聞已然傳至玄孫公羊壽,由公羊壽與胡老先生一起將《公羊春秋》着於竹帛。”
劉徹面露訝異之色,疑惑道:“胡老先生當初返歸齊地後,更是廣收門徒,以傳授公羊春秋。如此種種,胡老先生便足稱公羊大家,甚至是使得公羊春秋在大漢得以傳承的始師,經師。然胡老先生卻爲何仍出言指摘《公羊》辯而裁,其失也俗?”
公孫弘淡淡一笑,臉上露出崇敬之色道:“吾師乃齊地宗師,自古齊地學風最重兼容幷蓄,講究務實求新、智巧應變。吾師更是常常訓誡弟子,所謂諸子百家,皆有獨到之處,卻也有糟粕之言。即便是這公羊春秋,經過六傳,皆是口耳授受,又加經師附益,難免不失聖人之意,然而大義相傳,究竟有其所受之本。”
劉徹聞言,不由頜首認同,對一代儒學宗師胡毋生也是傾佩不已。
和後世爲儒家搖旗吶喊的磚家教授比起來,胡毋生這些真正的宗師,反而對儒學一直保留着懷疑和批判的精神,不斷的試圖對其進行修正,更不排除從諸子百家的言論中吸取養分。
雖然他們的修正很可能是曲解了孔夫子真正的意味,但只要能從錯誤中不斷重複修正,最終還是能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唯有那些堅持獨尊儒術,極力貶低諸子百家,認爲儒學大義不可變的腐儒們,纔是造成後世儒學走上歧路的罪魁禍首。
單從這一點上,劉徹認爲胡毋生要比董仲舒靠譜得多。
雖然統言之二人都是公羊學大家,而且都是漢初傳公羊的始師,但是細分起來,胡毋生限於說經,是學問家,是經師;董仲舒則長於論事,搞實用經學,是鴻儒。
故而董仲舒雖也算是公羊學派中的佼佼者,甚至他對公羊春秋的具體闡發比胡毋生還要深刻,但始終只是公羊學派的實踐者,並非是公羊學派的宗師。
劉徹作爲穿越衆,並不太過擔心具體執行層面的問題。對於董仲舒這樣的執行者,他可以培養出不少。但是對於胡毋生這樣開明而求新的理論宗師,劉徹是極爲在意的。
大漢帝國在經過劉徹安排的工業化進程後,必定能愈發強盛,但是對於文化體系的構建和完善,便需要這些宗師來協助。
這也是劉徹爲何要費盡心思讓皇帝老爹興辦太學的主要原因,經過後世新中國急速發展後文化缺失的年代,他深深的明白,光光靠科技進步,無法真正讓中華民族走向長久的強盛。
後世的腐儒們對“外儒內法”的公羊學派大加撻伐,甚至試圖將“內法”的精髓抽調,剩下本就殘缺而扭曲的“外儒”。卻不知在漢初之時,公羊學派的宗師們講究的乃是儒法結合,而不是互不相容的外儒內法。
劉徹沉吟片刻,向公孫弘拱手道:“小子得聞先生之言,方知曉何謂微言大義。先生如今已入太學就學,想來不久後便能出仕爲官,不知今後何以爲政?”
公孫弘心中暗喜,知道眼前的貴人對自己有了幾分重視,但臉上卻滿是淡然,捋着長鬚微微笑道:“承小友吉言,鄙人若是得以爲官,自當學以致用,將公羊學派發揚光大。然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今尚未知曉他日職屬,倒不知當如何細談。”
劉徹淡淡一笑道:“先生倒是謹慎,不過今日乃是你我二人私下小敘,些許笑談,定不會傳揚出去。先生若是信得過小子,便無需多慮。若是先生將來有幸執掌相位,當如何施爲?”
“鄙人少爲刀筆小吏,頗諳律令政事,若主掌律法,施政時自然不免法術刑名痕跡。”
公孫弘不由一愣,腦海中急速轉過無數的念頭,卻很快定下主意。
他稍微整理了思路,緩緩道:“依鄙人所見,爲相之人當糅合儒法,以天德、和合、禮義等概念,來調和、包裝法術刑名。如此既有儒學的調節功能和煌煌形象,又維持了法術的實用功能,靈活而實用;既滌除了儒學博而寡要之流弊,又掃卻了法術慘刻深急之痼疾。”
劉徹認真的傾聽着,心中暗道果然如此。
公孫弘的政治思想比董仲舒的稍稍柔和一些,沒有提倡外儒內法,形成表面上的“獨尊儒術”,而是希望能糅合儒法,和其師胡毋生乃是一脈相承的主張。
劉徹發自內心的敬佩道:“公孫先生兼容幷蓄,毫無門戶之見的風範實在讓人欽佩。然小子還想知道治世之道,先生可否教我?”
公孫弘愈發的感到怪異,覺得眼前的少年目的並不單純。
然而他也不認爲出身高貴的少年會來算計他這個年老力衰的一介布衣,便也硬着頭皮道:“首先必須重視律法,爲臣者應當遵從法令,決不可隨意違法,所謂臣不可以爲化而亂法;其次,爲君者要牢握權柄勢位,熟諳政治權術,擅生殺之柄,通雍塞之途,權輕重之數,論得失之道,使遠近情僞必見於上,謂之術。再次,爲君者還應當賞功罰罪,罰當罪,則奸邪止;賞當賢,則臣下勸;循名責實,因能任官,則分職治;去無用之言,則事情得;以利害御下。”
劉徹聞言,宛如醍醐灌頂,渾身舒暢。
他穿越至今,在書庫中海量資料的支持下,固然能推動大漢的科技進步,但在治國經世的理論上,卻只能自己揣摩。
即便是太子太傅衛綰爲他講習,也大多隻教授黃老之術,稍微講授到儒學思想,也是涇渭分明的劃分清楚。
唯有如公孫弘這樣的公羊大家,方能糅合儒道,提出其治國經世的具體方法。畢竟公羊派是當代唯一早早開始研究儒道融合的大流派,胡毋生更是使得公羊學說條理化,以便提綱挈領,掌握要點。
劉徹心意一動,急不可待的起身離席,躬身告辭道:“小子今日得蒙先生教誨,實在獲益匪淺。如今有些心得,需早些回去細細記下。只得先行告辭,下次再來叨擾先生。”
公孫弘不由一愣,心裡隱隱有些失望。
他還先前當這少年是前來太學替其家族招攬人才,卻不想竟如此草草了事。只是這少年已提出告辭,公孫弘也不好強留,只得擺出一副寬厚和悅的表情,緩緩起身恭送。
望着少年及其侍從漸行漸遠的背影,公孫弘無奈的摸摸鼻子,復又緩緩的走向藏書閣,爭取能在晚課前再多翻閱些珍貴的典籍,吸取百家學養。
若無真才實學,便是日後真遇到貴人,怕也難以得蒙看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