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盎眼見太子劉徹言語中隱隱對他有些不滿,心中也是頗爲無奈。
雖說監察百官乃是御史府的職責,但作爲百官之首的丞相,更是肩負着任命各級官員的重任。面對南陽及周邊郡縣如此嚴重的官商勾結,袁盎確實有失職之處。
尤其是當初皇帝和太子提出要強烈打擊南陽郡的豪商巨賈時,袁盎並未太過重視,甚至不願動用官府的力量輔助皇室實業的海鹽傾銷計劃,認爲這難免有與民爭利之嫌。
如今看來,南陽商賈竟握有如此龐大的政治和經濟資源,隱有影響一地民生的勢力。
其實袁盎和劉徹的政治觀點有着較大的分歧,在劉徹入中央官署協從理政之初尚不明顯,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兩人對於許多政務處理思路的分歧就逐漸展現了出來。
尤其是對於大漢商賈,袁盎堅持在重農抑商的前提下采取無爲而治的態度,也就是盡力壓低商賈的政治地位,卻放任他們瘋狂斂財逐利;然而劉徹則力圖消除政治偏見,前提是極力打擊官商勾結和避免商賈集團掌控區域經濟命脈。
如果硬要做一個比較,袁盎的政治觀點乃是大漢立國至今在朝堂之上最爲主流的黃老派系,既不保守也不激進,處理政務四平八穩;而劉徹的政治觀點更接近於當初的賈誼和晁錯等人,是銳意進取的革新派,平日卻隱藏極深,力圖不擊則以,一擊則斃命。
兩人的着眼點不同,採取的手段自然也有極大差異。
漢帝劉啓則屬於只看結果不看過程的實用派領袖,對袁盎和劉徹的分歧時常視而不見,萬事都以實際成果論成敗。
如今在南陽一事上,袁盎不得不承認,自己過於輕忽怠慢,使得事態有些脫離了掌控。今日太子殿下敢當面表現出不滿,恐怕背後還有皇帝陛下的授意。
作爲三朝元老,袁盎可以說是看着漢帝劉啓長大的。
他深知這位表面寬厚的帝皇,其實內心極爲陰戾,甚至可以用剛愎自用形容。顯然如今陛下對南陽郡發生的一切是極爲惱怒的,太子劉徹略微帶有興師問罪的態度,反而是對袁盎心存善意的表現。若是劉啓毫無表示的隱忍下來,便是表示對袁盎已徹底失望,後果不堪設想。
袁盎沉思良久,想通了其中關節,背後不由直冒冷汗。
他雖生性耿直,但已爲官多年,是極爲識時務的,忙躬身道:“對南陽郡之事,本相實有失察之罪。只是對此事尚有頗多不解,還望殿下不吝賜教。”
劉徹緊皺的眉頭稍微放鬆下來,他也知道袁盎歷來不重視各地商賈之事,又缺乏情報來源,對南陽郡如今的具體形勢所知不詳也是情有可原。
其實劉徹語帶問責之意,並不是真的想爲難袁盎,讓他難堪。而是希望能稍微敲打一下袁盎,讓他今後多重視一些經濟領域,而不是隻專注在繁瑣的政務上。
身爲丞相,沒有經濟視野是極爲失責的,從這一點上看,袁盎相比賈誼和晁錯,大局觀還要差上不少。
劉徹面色有些陰沉的解釋道:“也罷,根據孤王收到消息,南陽孔氏出手了,向南陽郡的鹽商借貸出大量的錢財,銅錢更是堆積如山。即便江都王劉非傳令皇室實業旗下的鹽商交易時只接受銅錢,不再接受金子,卻仍無法打消南陽鹽商囤積海鹽,拔高鹽價的瘋狂念頭。”
“南陽孔氏?!”
在場衆人先是一愣,隨即盡皆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
顯然南陽孔氏即便對這些大漢頂級權貴而言,也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是耳熟能詳。
在秦朝末年時,全國各地的一批工商業者被秦二世強制移民到了南陽郡,這其中就有原本祖居河南郡開封縣的孔氏家族。南陽孔氏精通鼓鑄之術,能製作出相對同時代其他冶煉作坊更爲先進的鼓風設備和模具,用來鼓風扇火,冶煉金屬、鑄造錢幣或器物。
依照後世的觀點,從事金屬冶煉的手工作坊由於產量有限,其實是不容易盈利的。但在漢初,卻有極爲特殊的政治氛圍,導致從事金屬冶煉業的商人成爲富可敵國的一羣人,那便是“自由鑄幣”。
謂自由鑄幣是指國家放棄了對貨幣鑄造的壟斷權,只對貨幣的形制做出規定,私人依照規定可以自由鑄造貨幣。漢初允許民間自由鑄錢,各諸侯王國也可以自行鑄錢,特別是文帝時“除盜鑄錢令”,地方私鑄錢得到了法律上的承認,各地私鑄錢也就更多地出現。
自由鑄幣作爲西漢前期貨幣改革的一項重要內容,曾兩度實行:一次開始於高祖劉邦時期,後又廢止;另一次開始於漢文帝前元五年,一直持續到如今。
可以說,精通鼓鑄之術的南陽孔氏,開的不是冶煉作坊,而是後世的可以任意發行貨幣的銀行,是源源不斷吐出貨幣的印鈔機,且印的還不是僞鈔,是政府承認的流通貨幣!
這特麼還能缺錢麼,天底下還能有比這更好的生財之道?
劉徹見衆人面露恍然之色,顯然覺得是理所應當之事,心中愈發煩躁,冷哼道:“如今我大漢境內各種貨幣雜行,嚴重影響國庫收入和百姓民生,也由此引發了幣值和物價的混亂,長此以往,禍害甚矣!”
劉徹此言一出,滿座皆驚。作爲帝國的儲君,未來的天子,劉徹對如此敏感的話題表達出明顯的傾向性,恐怕會真正引起皇帝陛下和朝廷對於自由鑄幣相關政策的重新審視。
袁盎還未發話,大農令曹欒已忍不住起身行禮道:“殿下恕罪,下官雖也覺得自由鑄幣危害甚大,但也是無奈之舉。”
“哦?”
劉徹並未因曹欒出言反對而心懷不滿,而是謙遜道:“曹公有何見教,但說無妨。”
曹欒稍微理順了思路,緩緩道:“大漢立國以來,之所以兩次放寬民間鑄幣,‘秦錢重難用’乃是主因。我大漢承襲秦制半兩錢,需用大量赤金(紅銅),鑄幣稅也極低。起初即便是少府諸鑄錢監的作坊,也未必能保證鑄錢的幣值能高於耗費。況且官營錢監產量有限,如今大漢欣欣向榮,萬業繁榮,市面上的銅錢流通需求極爲巨大。若無自由鑄幣,恐怕銅錢幣值會迅速暴漲,物價狂貶啊!”
不止是劉徹,即便是在座的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曹欒言之有理。
其實自由鑄幣作爲西漢前期貨幣制度改革的一項重要內容,一經推出便引起了當時朝野上下的廣泛爭議。這些爭論主要集中在政府應不應該壟斷鑄幣權上面,賈山、賈誼和晁錯對自由鑄幣政策的批判更是言猶在耳,振聾發聵。然而自由鑄幣確實有助於增加流通貨幣的數量,並在一定程度上間接推動了漢初的經濟發展,可謂一劑能治療急症的慢性毒藥,讓大漢欲罷不能。
劉徹沉吟片刻,無奈的搖頭道:“曹公的顧慮不無道理,然而時過境遷,此時的大漢已不是先帝治下的大漢。先帝朝可謂‘平稱不受’,鑄幣的性質並未倒退到稱量狀態,說明當時的鑄錢商人還有些良心,沒往赤金裡摻加過多雜質。然而如今的半兩錢,成色大多極差,赤金含量極低,導致百姓們交易之時,還需稱量錢幣。不良的商賈在鑄錢上的收益可比規規矩矩的少府諸鑄錢監高得多!”
“殿下所言極是,根據下面傳來的消息,甚至有些不良商賈從京畿各郡獲取少府鑄造的銅錢,回去重新熔鍊後加入雜質,一銖足赤之錢甚至能化爲十餘銖劣錢,其中收益怕有數倍之多!”
江都王劉非如今已全身心投入皇室實業的商務之中,作爲一個“遵紀守法”的大富商,自然對那些擾亂經濟秩序的奸商極爲不滿,當即出言附和道。
曹欒面露愁苦之色,卻苦於無法出言反駁,畢竟劉徹和劉非言之有理。而且作爲大農令的曹欒,對這些不良商賈也是痛恨不已,但爲了保證各郡縣的經濟發展,在沒有完善的替代策略之前,他還是會極力反對取消自由鑄錢的政令。
劉徹見曹欒臉色遲疑猶豫,心中想要說服曹欒並不簡單,隨即擺擺手道:“此事不急,也不是倉促之間就能決定的。需待日後和父皇商議,倒是再做計較。只是預先告知諸位,如今少府的冶煉工藝已然有極大提升,若是赤金供應充足,完全可以供應全國各郡縣‘正常’市面流通所需。”
劉徹特意在“正常”兩個字上加了重音,在座的都是人精,自然知曉太子殿下是被南陽商賈之事刺激到了,如今尚未真正提出取消鑄幣權,就開始考慮未來會遇到的各種阻力,對意圖暗中掣肘的勢力恐怕會更加不留活路了。
“孤王和皇兄今日前來,其實是奉了父皇的密旨,與諸位商議南陽郡之事當如何應對。老爺子也是受了父皇的密函請託,方纔以飲宴之名邀請諸位前來。爲了儘量不讓某些人心生防備,才如此小心。”
劉徹緩緩掃視了一眼衆人,淡淡道:“諸位切記,稍後孤王宣讀的詔令,切勿泄露出去,否則……”
衆人盡皆心中駭然,若是隻要對付南陽商賈,也不需如此隱蔽。再聯想到太子殿下先前對官商勾結的憤慨之情,愈發感到要有大事發生。
整個廳堂內一片死寂,大漢帝國最爲位高權重的朝臣們盡皆望着劉徹,等待着他宣佈皇帝陛下的裁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