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裡,鋪天蓋地的鞭炮聲,讓長安城的年節顯得愈發的熱鬧。
數日前,典屬國公孫昆邪接到詔令,率領先前派駐函谷關的八千虎賁衛和一千羽林衛班師回朝。一路日夜兼程,他終於趕在年節前到家,能和全族吃頓豐盛的年夜飯。
公孫昆邪的同胞幼弟公孫歂率領八千胡騎,短短數月,轉戰萬餘里,立下赫赫戰功,在族中的威望正隆。
漢帝劉啓更是對他大加封賞,除去不常置的胡騎將軍一職,官拜三品常置安夷將軍,俸秩二千石,與郡太守同等。
而公孫昆邪的典屬國一職,負責管理屬國的官員,秩二千石,負責少數民族事務。典屬國主要負責對外事務,同周邊的少數民族各國具體交往由典屬國執行,職權類似後世的外交部長。
可以說,公孫歂如今已能和家主公孫昆邪平起平坐。甚至由於他歸屬軍隊系統,比公孫昆邪掛在明面上的文職要更具權勢,也更能讓出身匈奴,以武爲尊的公孫族人感到振奮。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公孫歂在族宴中並未趾高氣昂,更不敢對公孫昆邪露出絲毫倨傲之色。反倒是對尚未成丁的侄子公孫賀客氣得緊,顯得不合常理。即便公孫賀是內定的下任家主,可畢竟是後輩,犯不着如此巴結討好。
公孫歂卻是毫不在意衆人怪異的目光,他心中清楚得很,若論起軍功,數次大捷背後都少不得羽林衛的加持。只不過他們似乎不喜張揚,即便驚世之功都被刻意隱匿了。公孫賀身爲羽林校尉,雖只是秩比千石,比公孫歂整整低了三個品級,但真實的權勢壓根不在他之下。
公孫賀也是渾身不自在,附在公孫歂耳邊輕聲問道:“四叔何故如此,但凡有事相商,只管直言便是。”
公孫歂絲毫不以爲忤,厚着臉皮笑道:“也無甚大事,就是當初前來支援的羽林衛甚合某意。自打你將他們喚回羽林校,爲叔實在想念得緊。”
公孫賀滿臉怪異的問道:“依着四叔的意思,是想……”
“自是要將他們抽調到爲叔帳下聽用,賢侄不會捨不得吧?”
公孫歂如同討要零嘴的孩童,目光熠熠的死盯着小了自己整整一輪的侄兒。
公孫賀撓撓頭,無奈的聳聳肩道:“那幾人可是羽林將官,都得太子殿下看重,前途無量。即便侄兒身爲羽林僕射主官,也無法私自抽調啊。”
公孫歂皺起眉頭,臉上盡是失望的神色。
那幾個羽林少年,不但能夠訓化鷂鷹,還精通潛伏查探之道。於排軍佈陣,操練兵士之術也是頗有見地,雖稍顯稚嫩,多是紙上談兵,但商議時往往能給公孫歂耳目一新的感覺,實在是可朔之才,這才讓他起了惜才之心。
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對於掌管胡騎的公孫歂更是如此,出身遊牧民族的胡騎將士,雖騎射無雙,驍勇善戰,但卻疏於謀略,想公孫歂這樣的帥纔可謂罕有,讓他平日總少了商討對策的下屬,方纔如此求賢若渴。
公孫賀見狀,知曉四叔之所以拉下臉皮向後輩要人,也並非盡是出自私心,沉吟片刻,勸慰道:“四叔莫急,我羽林校如今不過兩千衆,將官更是少之又少,且往往參與軍中機要,不能盡心輔助四叔。倒是虎賁校兵多將廣,在雁門之役也曾上陣殺敵,論起正面迎敵的方略和戰法,我羽林衛都頗有不如。不若抽調一些,輔助四叔掌軍如何?”
公孫歂不由大喜,虎賁衛的厲害他也從公孫昆邪口中聽到過,據說也是太子殿下親手調教出來的赫赫強軍,隨即滿心期待的問道:“這虎賁衛也是天子禁衛,真能抽調到爲叔帳下?”
公孫賀笑而不語,眨着眼睛瞟了瞟正和公孫昆邪拼酒的李當戶。
公孫歂自是會意,一拍大腿,笑道:“瞧我這腦子,倒是忘了堂堂的虎賁左監!”
公孫歂的性子和公孫賀就如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比公孫昆邪還像他老爹,絲毫沒有公孫族人的粗莽,反而憊懶奸滑。他可沒有直接向李當戶要人,而是拼命向他灌酒,毫無長輩架子的勾肩搭背,稱兄道弟。
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李當戶喝得醉醺醺的,拍着胸脯保證,從帳下抽調出一批親衛,供“好兄弟”公孫歂差遣。
他還睜着醉眼,得意洋洋的看着公孫賀,顯然爲自己平白高了他一輩感到志得意滿。公孫賀心中暗笑不已,彷彿已看到太子殿下又惱怒不已的狠踹這頭無腦大黑熊。
翌日,酒醒後的李當戶回想昨夜種種,自是懊惱不已。但他絲毫沒有抵賴的打算,比起公孫賀,他反倒更像粗豪的公孫族人,一口唾沫一根釘,對承諾看得很重。即便是酒後失言,也要盡力而爲,毫無塞責之意。
當然,事關虎賁衛,他也不敢擅自做主,遂拉上公孫賀,入宮請示太子殿下。出乎意料的事,太子劉徹並未斥責與他,而是欣然應允。
兩人離去後,劉徹獨坐書房中,沉思良久,似乎想到了什麼,隨即匆忙前往未央宮,找到皇帝老爹商議了大半日。
廷尉府的囚牢內,卑禾羌的族長瓦素各面色憔悴的坐在陰暗的角落裡,頭上的髮辮已然散亂不堪,蓬頭垢面如同山中野人。
自從羌人諸將乞降後,便被押送進京,而漢國朝廷卻並未舉行獻俘禮。興許是大漢朝野本就對西羌諸部看不上眼,當然也因爲大部分羌人戰俘並未押送京師,而是在塞外便被暗地安排了去處。因此羌人諸將都被關押在廷尉府,只是最初時稍加審訊,隨後便不聞不問的關押了數月之久。
門外傳來腳步聲,木製牢門吱呀一聲打開。數名玄衣郎衛疾步走入,二話不說便架起瓦素各,拖將出去。
瓦素各絲毫沒有掙扎,也沒有言語。大半年的囚禁生涯,已讓他銳氣盡失。眼見似乎要被漢人拖去處死,他反而有一種即將解脫的期待。
出乎意料的事,漢人軍士似乎並不是要將他梟首,反而是將他拖到一間屋舍內,渾身上下剝得精光,扔到一個盛滿熱水的大木桶裡。
“你們是要烹煮本王嗎?”
瓦素各終於露出了一絲畏懼之色,這烹煮之刑,在大草原上甚爲常見,便是將人扔到鼎中,活活煮熟,啖食其肉,常用於大仇之人。
郎衛們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盡皆啞然失笑。
郎衛首領更是滿臉戲謔道:“常聽聞草原蠻子千人可稱雄,萬人即稱王。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區區一個卑禾羌,數萬烏合之衆竟然也敢自稱爲王,實乃井底之蛙。”
瓦素各想張嘴呵斥,卻最終無奈的垂下腦袋,幽幽道:“我成則爲王,敗則爲虜,事已至此,惟求早死而已。”
郎衛首領不屑道:“若是要殺你,還需花上這般功夫?趕緊沐浴淨身,待會晉見太子殿下,若是失了禮數,免不得活剮了你!”
瓦素各訝異不已,剛要追問,卻見郎衛首領已吩咐手下道:“這蠻子數月未曾淨身,騷臭得緊,去找些馬刷了,好好清洗,免得到時薰壞了殿下!”
郎衛們轟然大笑,紛紛應諾,其中一人趕緊推門而出,想來就是找馬刷去了。
瓦素各何曾受過如此羞辱,不由又急又怒,大聲的怒罵出聲。
砰!
郎衛首領擡手,狠狠劈在他的頸後。瓦素各兩眼一黑,當即暈厥過去。
郎衛首領接過身旁宮人遞來的麻巾,隨意擦了擦手,戲謔道:“敬酒不吃吃罰酒,真得好好調教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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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正殿,劉徹擺下酒宴,召來安夷將軍公孫歂,三個太子中庶子一同作陪。
公孫歂對於太子殿下的突然相召,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所幸殿下和顏悅色,頻頻舉杯,倒也稍稍緩解了他的拘束。
酒過三巡,劉徹微笑着問道:“公孫將軍對抽調過去的虎賁衛可還滿意?”
公孫歂心中咯噔一下,急忙側身避席,拱手道:“末將孟浪,還望殿下恕罪。”
劉徹擺擺手道:“將軍無需多禮,難得汝有治軍之心,孤王自然要鼎力相助。”
公孫歂長舒一口氣,復又道:“謝殿下體恤,原本末將只求能得數名虎賁衛輔助。殿下卻讓李左監送來百人,實在讓末將受寵若驚,感激涕零。”
劉徹頜首笑道:“將軍先別忙道謝,這百名虎賁衛可不是白白贈予將軍。日後還有要事,需將軍盡心效力。”
“殿下但有吩咐,末將甘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公孫歂心中一喜,趕忙大聲表忠心。如今太子殿下聖眷正隆,諸位皇子都息了奪儲的心思,即便賢名遠播的樑王也已俯首稱臣,登上帝位不過是早晚的事。只要不是愚笨之人,都明白能爲太子殿下賣命實在是一本萬利的好事,將來便是從龍之臣。
劉徹倒是沒有絲毫得意,只是輕聲道:“這不是孤王的吩咐,是陛下的旨意,將軍需得盡心竭力纔是。”
公孫歂急忙連聲應諾,心中頗有些懊悔。知曉自己的話有些犯忌諱,畢竟皇帝陛下龍體康健,今後用字遣詞尚需謹慎些。
所幸太子殿下一語帶過,並未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