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張德家中來了箇中年大漢,身上穿着麻布衣裳,滿臉的絡腮鬍,活像個黑麪閻王。
別看這大漢一副莽夫的模樣,在本縣可是響噹噹的人物。提起堂堂的縣尉鄭通鄭黑子,小毛賊固然嚇得屁滾尿流,便是一干土豪也畏懼幾分。
自打鄭黑子上任,領着一衆縣兵先把縣裡各大土豪家裡的二世祖狠狠收拾了一通,好幾個禍害鄉里的狠角色被敲斷了雙腿,扔到大街上示衆。失了臉面的土豪們不是沒想過要找他的麻煩,誰知本縣縣令壓根對前來哭訴的土豪不予理睬,私下還派人告誡他們,莫要去惹鄭黑子。
人家原本是飛將軍李廣帳中親衛,軍中有人罩着。後來在長安中尉府當差,又不知走了啥狗屎運,得了中尉張湯的幾句誇獎,方纔舉薦到本縣做了縣尉。
鄭通的名字還是張湯中尉給取的雅名,當然別人背地裡還是叫他鄭黑子。
縣令的意思很明顯,俺是惹不起鄭黑子這個兵痞,你們想找死,莫要連累我。
“虎娃,你看黑子叔給你帶啥來了?”
鄭黑子見到前院玩泥巴的小胖娃子,獻寶似地提了提右手的小籃子。
虎娃擡起頭,打量了他片刻,大眼睛突然閃過一絲慌亂,趕緊扔下手裡的泥巴,轉身就要往屋裡跑。
“嘿,又想跑?”
鄭黑子急忙放下手裡的東西,邁開雙腿,上前幾步將虎娃抱起,在他的小臉上一通猛親,密密的胡茬扎得虎娃哇哇亂叫,滿是泥土的小手不住拍打,泥污沾了他一臉。
張徳從堂屋走了出來,笑罵道:“咋每次都整這出?快把俺家虎娃放下,讓你嫂子瞧見又得數落你。”
鄭黑子嘿嘿傻笑,將虎娃放下,見他癟着小嘴要哭鼻子,趕忙回身取來小籃子,討好道:“黑子叔給你帶了些糕點,是你嬸子前些日子從長安城買來的,好吃得緊。趕緊拿去嚐嚐,可莫要在你娘面前告俺的刁狀了。”
虎娃瞪了他一眼,卻最終沒有抵禦住美食的誘惑,接過籃子就往屋裡跑。
鄭黑子撓着大腦袋憨厚的笑着,又拎起地上的酒桶,對張德笑道:“俺家婆娘從長安城買來的酒醪,平日沒捨得喝,特意留着孝敬大哥的。”
張德領着他進了堂屋,在寬大的食案前坐下,笑罵道:“瞧你這憊懶性子,哪像個縣尉老爺的樣子?”
鄭黑子絲毫不以爲忤,放下酒桶,用手捻起一塊大肉,放到嘴裡嚼了嚼,讚道:“還是嫂子手藝好,俺家那懶婆娘,可做不出這麼好的滋味。”
張德咧開大嘴,面上滿是得意,笑道:“當年多虧了咱家將軍庇護,俺不但沒挨軍棍,還得了三十畝良田,取了婆娘,生了娃子,日子美得很。”
鄭黑子頜首認同道:“將軍對俺們實在沒說的,俺大字不識幾個,也混上了個縣尉,就是不知道幾個老兄弟如今可好。前些日子將軍把匈奴蠻子和西羌柺子都打得哭爹喊娘,現如今還封了朔方太守,想來老哥幾個少不得也混上個軍候了。”
張德頓時來了興致,將鄭黑子帶來的酒桶打開,倒上兩大碗,津津有味的聽他述說近來數次軍中大捷的情形。
平日裡雖也能耳聞些漢軍大勝的消息,卻不甚詳實,還免不得添加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什麼李廣將軍的雙眼如銅鈴大小,胳膊如酒桶粗細,實在扯淡得緊。
鄭黑子身爲縣尉,自然有不少官方消息。
兩人邊喝邊聊,嘴裡嘎嘣嘎嘣的咬着肉骨頭,就像啃食蠻子的屍骨,碗裡的美酒也幻化做蠻子的血液,着實暢快得緊。不消片刻,半桶美酒已然下肚。
張德的婆娘端着一大盆臊子面進了堂屋,放在食案上,也沒客套,緩緩坐上席墊,問道:“弟妹咋沒來?”
“哎,別提了。那敗家的婆娘又回長安城的孃家,跟着幾個姐妹終日瞎逛。說是長安新出了種叫香皂的新玩意,硬是要花上百錢買上一方。”
鄭黑子嘎了口酒,撇着嘴道。
張德的婆娘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就你那四百石秩俸,弟妹跟着你算是委屈了。人家好歹是長安大戶人家的閨女,從小好吃好喝的養着,跟你跑到咱這郊縣,圖個啥?”
“圖啥?自然是圖俺膘肥體壯!”
鄭黑子嘿嘿一笑,朝厚實的胸口拍了幾下,啪啪作響。
“你當是買牲口呢?”
張氏登時被逗樂了,復又笑問道:“近日都在忙着收割莊稼,沒到縣裡走走,可有啥新鮮事?”
鄭黑子一拍腦袋,忙道:“瞧俺這腦子,若不是嫂嫂問起,險些忘了正事。俺爲哥哥和嫂嫂尋了個好差事,每個月能掙上個百千錢。”
張德夫婦聞言一愣,齊聲問道:“啥差事?”
“長安的貴人們要修築連通兩郡的大道,恰好要從本縣經過。過些時候便要開建,缺些人手,讓縣內幫忙物色,俺已幫哥哥嫂嫂尋好了差事。”鄭黑子滿臉得意道。
張氏面色一沉,啐道:“俺家老漢今年立夏已服過勞役,你咋還讓他再去?!俺還是女子,咋也要服役?若都入役了,誰來照顧俺家虎娃?”
張德也是鐵青着臉,不發一語,顯然對鄭黑子不講義氣的舉動很惱怒。
當今天子即位後,曾詔令全國男子至二十歲時必須傅籍,以備服役。大漢朝廷可徵調任何臣民,凡“編戶齊民”到適齡之後,都有服徭投的義務,即使丞相之子也在徵調對象之內,有身便有賦,有丁便有役。
徭役的範圍,主要分爲勞役和兵役,勞役亦稱爲“更役”,主要是從事生產性勞動,例如:修建道路、寺舍、城垣、宮苑,整飭河渠,漕運委輸等。凡成年男子每年應服之無償勞役,每次爲期一月。當然,權貴之人不可能親自服役,有出物資代役的,有出錢僱人代役的等等。
“嫂嫂誤會了,俺哪會坑害哥哥嫂嫂?再說了,如今是農忙時節,哪位官家活得不耐煩敢徵百姓服役?!”
鄭黑子被張氏一連串的抱怨弄懵了,老半天才回神,苦笑着解釋道:“此番築路,不需徵發勞役,長安的貴人自會差人押送匈奴官奴前來修築。只是輔工不足,需就地招募些監工和伙伕。大哥一身武藝,當個監工最是合適不過,嫂嫂也能到工地上幫着做些吃食,每月都能掙上幾百錢呢。”
張德夫婦一聽,面色稍霽。
張氏更是明眸一亮,急忙追問道:“每月幾百錢?就做些吃食?”
鄭黑子點點頭,憨笑道:“嫂嫂放心,俺還能扯謊不成?原本縣令是想貼出告示招募百姓的,誰知縣裡的官吏紛紛舉薦自家的親眷,反倒是僧多粥少。若是哥哥嫂嫂不樂意去,俺回去就把這差事推了。”
“咋能不去呢?!俺和你大哥都去,莊稼早收割得差不多了,閒着也是閒着,有錢不掙那不是傻子嗎?”
張氏臉上樂開了花,不住的給鄭黑子佈菜,這急速變臉的本事,看得旁邊的張德都替她臉紅不已。
粗中有細的鄭黑子樂呵呵的吃着菜,又和張德聊起往日征戰沙場的情形,連乾幾碗美酒,不經意化解了他的尷尬。
酒過三巡,鄭黑子笑着提醒道:“大哥當了監工,可要小心些,那官奴盡皆是匈奴戰俘,彪悍得緊,想來不太好管束。”
張德用寬大的衣袖抹了抹嘴,不屑道:“俺當年砍掉的匈奴頭顱不下百數,還怕區區俘虜不成?若有不服管教,狠狠抽上幾鞭子,好好替當初死傷的兄弟出口鳥氣!”
“管教歸管教,大哥可切莫下手太重,這些官奴都是長安的貴人們花了大價錢買下的,打壞了可不好交代。”
鄭黑子連連擺手,試圖打消張德這種狹私報復的想法。
“咋的?不嚴加管教,莫不成還好吃好喝養着?”
張德面色一沉,把手上的竹箸重重的拍到桌案上,醉眼惺忪的呵斥道。
鄭黑子啞然無語,不敢反駁。這老哥脾氣火爆得緊,當初在軍營只是一言不合,便暴打了隨軍鍍金的跋扈世家子,若非李廣將軍庇護,怕早就被軍法處置了。
倒是一旁津津有味聽着兄弟倆對談的張氏,狠狠瞪了自家老漢一眼,出聲替鄭黑子解圍道:“你就是個莽漢,黑子的意思,是這些官奴就是長安貴人們花錢買來的牲畜,你會把咱家的牲口打死打殘不成?”
張德和鄭黑子聞言,盡皆一愣,張氏這話糙理不糙,仔細尋思還真是這個道理。
張德撓了撓頭,咧着嘴笑道:“你這婆娘倒是看得清楚,牲口不聽話,打上幾鞭子便是,確是不該把它們宰了。”
鄭黑子也是豎起大拇指,給了張氏“三十二個贊”,復又提醒道:“嫂嫂上工地做飯時也要小心些,尤其是別把虎娃帶到工地上。若不是這些官奴不好管束,貴人們也不會招那麼些輔工,還開出這麼高的工錢。”
“放心,俺醒得,到時把虎娃送回孃家,讓俺娘照看便是。”
張氏心中早有計較,已在期待拿到大筆的工錢,攢起來將來給虎娃娶媳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