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漢帝劉啓眼見邊塞大局以定,激奮之餘,只覺疲憊不堪。長達數月的高度精神緊繃,對於頑疾纏身的他,實在是不可承受之重。
驪山甘泉宮乃是避暑療養的聖地,簡直是在萬衆期盼下,劉啓終於帶着老婆孩子移駕甘泉了。而朝堂的重臣們,也隨即紛紛逃離蒸籠般的長安城,享受這難得的假期。
南山下的避暑山莊,早已住滿了長安顯貴及其親眷。晚到的朝臣們壓根無法入住,免不得被家中的河東獅吼上幾嗓子。
江都王劉非原也預料到盛夏的來臨,會造成客滿的情況,卻絲毫沒有擴建山莊的打算。用太子劉徹的話來說,山莊要做到高端,大氣,上檔次,而不是爛大街的便宜貨色。
於是乎,長安權貴們的地位高低,權勢大小立見分曉。大多早已入住山莊的中小貴族,自覺自願的把住處讓了出來,能不能討好大貴族且不說,莫得罪了他們便已是謝天謝地。
諸位皇子倒沒有這些煩惱,他們在人工湖畔都擁有各自的三層小樓,依山莊的獨特用語,這叫獨棟臨湖別墅。整個山莊,此等高端別墅不足二十幢,可謂樣式各異,獨具匠心。
營建圖其實來自於劉徹平時休閒時,信手畫下的雜糅後世中西建築風格的塗鴉之作。偶然被劉非瞧見後,驚歎不已,當即帶走命工匠依圖營建。
這可苦了大漢工匠,劉徹壓根就只畫了外觀圖。他本就不是學建築的,哪裡懂得其中的奧妙,也從未想過要讓人把它們營建出來。對於劉非這種自作主張的行爲,他也無暇理會,也並不看好,巴洛克拱頂和哥特式拱頂,都不是那麼好建的,何況他們根本不曉得內部構造。
然而當劉徹早已遺忘此事時,劉非竟興奮的告知他,十餘幢別墅竟然全部營建完畢,還詢問他有沒有新的外觀圖。
劉徹將信將疑的微服出宮,親自到避暑山莊欣賞了一番,對這種遠看像教堂,近看像城堡,進去看像酒店的建築驚歎不已。劉徹心中不由感嘆,人民羣衆的智慧是無限的,山寨的能力更是無與倫比,或許應該稱之爲文化融合。
別墅建好了,總是要住人的。早已眼巴巴盯着的諸位皇子,自然一人一幢,連帶劉徹的小姨王夫人王兒姰膝下的四位小皇子,也都事先預備下,整好十套。
如今劉啓的十四個皇子,分成兩派,涇渭分明。
廢太子劉榮哥三都是慄夫人所生,自然對唯劉徹馬首是瞻的十個皇子恨之入骨,可謂水火不容。劉非從未考慮要分給他們任何好處,免得讓劉徹惱怒,還平白攤薄了收益。
剩餘的數幢別墅可就不好分配了,即便劉非大肆宣揚,試圖賣出高價,卻訝異的發現,壓根無人前來洽詢。想來也是,如今這臨湖別墅,隱隱成了頂級權貴的象徵,在世家豪門雲集的長安城,誰敢當這出頭鳥?
即便是太后的胞弟竇浚和皇帝的阿姊館陶公主,都不敢吭氣,免得沒來由招人嫉恨。倒是老宗正劉通毫不避諱,花了千萬錢購入一幢,此番前來避暑,還真就拖家帶口的住了進去。
劉非滿心無奈,搞不懂好好的一樁買賣,咋就弄出了政治事件。眼看政治鬥爭不息,別墅鐵定是賣不出去了。所幸依着太子劉徹的意思,勻出兩幢,開了風致館和雅趣齋,希望至少能掙回本錢。
風致館和雅趣齋,其實辦得也就是琴棋書畫,滿足一下知識分子的精神追求。只不過受衆不同罷了。
風致館接待的都是朝臣和學究本人,放眼望去盡是中老年的雄性動物。常常能見到幾個頭髮花白的老者,圍坐在棋盤邊對弈,一壺山莊特製的新茶,便能喝上大半天。還有湖邊亭子內捧着線狀書,埋首經典的老學究,更是連茶水都顧不得喝。
掉進錢眼裡的劉非見狀,心中滿是悲憤。這些老不修,聽着小曲,享受着涼風,一天下來消費不過數百錢,着實是賠本的買賣。
雅趣齋就不同了,往來的大多是權貴家眷,尤其是女眷。
所謂的棋,也是飛行棋,鬥獸棋,跳棋;所謂的書,則是野史雜記,還有新近流傳的小說體裁;各式飲品糕點,唯恐不精;各類用具,唯恐不奢;各種打賞,唯恐太少。
整日算下來,數十萬錢的收益讓劉非驚喜不已,嚴令侍者今後要對這些衣食父母愈加恭敬些。
摒除了外界的諸多紛擾,孤零零的湖心島上,蘊含溼氣的微風輕輕拂過竹林,竹葉沙沙作響,爲這炎炎夏日,帶來了絲絲的清爽之意。
竹林中的古樸亭子內,四位老者正圍坐棋盤旁,執子凝思,此乃四仙棋局,便是後世的四人圍棋。
所謂三尺之局兮,爲戰鬥場;陳聚士卒兮,兩敵相當。圍棋蘊涵着古代哲學中一元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圓地方、十九農節氣、三百六十週天之數等等含義,其變化豐富,意韻深遠。
兩人對弈尚且變化莫測,四人對弈,更要求棋手擁有超凡的計算能力、記憶力、創意能力、思想能力和判斷能力。
若論起當今大漢最適合擺下這四仙棋局之人,如今便在亭中。劉通、衛綰執黑,袁盎、劉舍用白。
以往的四仙棋局是有戰術的,“先以弱牽制敵強手,再以強打弱”,就是將本隊中水平稍弱者安排在對方強手的上家,下一些讓對方必須立即救急的棋,對方強手因受到牽制,無法照顧全局,接下來輪到己方強手出招,對付對方弱手,最終就可以克敵制勝了。
然而,如今亭中四人,皆是老謀深算,思慮悠遠的人物,棋力不相上下,棋局自是膠着不堪。一個多時辰下來,四人盡皆心力憔悴,頗有幾分頭暈目眩。
袁盎和劉舍相視一笑,默契的投子認負,笑着感嘆道:“宗正老當益壯,倒是我與桃候實在力不從心啦。”
劉通捋着鬍鬚,哈哈大笑道:“你倆就是勞碌命,終日在朝堂和官署勞心勞力不說,還盡摻和些破事,怎及得上本王和衛綰悠然閒逸?”
袁盎搖頭苦笑,卻沒有言語。
劉舍也是怕了這老爺子口無遮攔的性子,無奈道:“某也不願落得兩頭不討好,只是忝爲御史大夫,身負監百官,劾朝儀的重任,不得不如此行事啊。”
劉通端起几案上的茶杯,細細呷了一口,搖了搖頭:“當今天子文治武功皆是成就斐然,百姓也能安居樂業,國庫充盈,你小子還不時上表彈劾作甚,平白給自己找不自在?”
未等劉舍反駁,他又扭頭教訓袁盎道:“還有你,陛下讓太子監國,於情於理都輪不着你這個丞相說三道四。難道沒看到周亞夫的前車之鑑?怎生愚笨到替那些心懷鬼胎的傢伙做馬前卒?!”
袁盎皺了皺眉頭,望向身側衛綰,見他充耳不聞,滿臉若無其事的表情,不免有些不忿:“衛公身爲太子太傅,莫非也認爲如今尚處稚齡的太子,足以擔當監國的重任?”
衛綰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微笑道:“甘羅十二爲可相,如今太子殿下不日屆滿十歲,又有袁公這樣的賢相輔佐,還有劉公在旁糾錯,便是監國又有何不可?”
袁盎聞言啞然,他生性耿直,最見不得人裝傻,所幸硬着頭皮把心裡話掏了出來:“如今陛下身體康健,正值盛年,太子若是過早干政,諸位就不怕……”
咳咳!
劉舍清咳幾聲,把頭撇向一側,示意自己啥也沒聽到。
衛綰則是連連擺手,說道:“自打就任太學祭酒,下官日日都在太學傳道授業,從未過問朝堂之事。想來是讀書讀得迂了,實在無法領會丞相話中意味。”
倒是老宗正不以爲意,笑着斥責道:“你莫要爲難他二人,你是‘強項丞’,脖子硬,也別連累他們。若不是陛下念你忠心耿耿,又有大才,你不知死了多少次。”
袁盎長嘆道:“既然陛下知曉某乃是爲社稷計,從未徇私,爲何仍要執意下詔,讓太子入中央官署,協從三公九卿理政?”
衛綰怕他又要談到犯忌諱的事,當即撇了撇嘴道:“自然是對你等處置的政務不甚滿意,才讓殿下從旁協助。”
“胡說八道!太子殿下雖是聰慧異常,卻尚不足十歲,難道還能比文武百官更熟悉政務!衛公此言,實在荒誕得緊!”袁盎聞言,不由怒容滿面,就差指着衛綰的鼻子呵斥了。
衛綰絲毫不以爲忤,緩緩回話:“殿下論起處理政務,自然稍顯稚嫩,不少細處免不得出些差池,你等只管查漏補缺便是。至於大局和眼界,你等當真能及得上殿下?”
眼見袁盎意圖反駁,衛綰復又道:“袁公只管詢問太農令,兩年來國庫的盈餘;再去詢問朝中武將,羽林和虎賁是如何成軍;還可詢問少府卿,如今長安城內外的數千作坊是何人開設;至於那貫穿京畿各郡,即將打通西北的寬闊大道,以及遍佈大漢的各地常平倉,又是何人手筆?”
衛綰的話語擲地有聲,說完卻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感情殿下在短短兩年間,默默的做下了如此衆多的大事。而其餘三人,也是百味雜陳,在夏日的微風中,悵然若失。
而此時的甘泉宮中,漢帝劉啓望着胸有成竹的寶貝兒子,長嘆一聲:“如今詔令已下,待回京後,你便可以協從中央官署理政。只是治河一事,事關重大,恐怕不是你可以掌控得住的。切記徐徐圖之,先把各府盤根錯節的干係理順,再提治河,免得朝堂不寧,朕暫時還不想血洗朝堂。”
劉徹認真的點頭應諾,治河是歷朝歷代最難的事,貪污瀆職的官吏屢見不鮮,肥差人人都搶,出了事故,朝堂各府卻相互推諉。
此番劉啓在劉徹提出治河的規劃後,特意讓他先行協從三公九卿理政,便是爲即將展開的治河計劃預先考察和扶植人才,並梳理好各府的執掌,實在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