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儀打算讓是着去找曹豹,約定是勳跟曹氏女的婚期,誰想到是寬突然跑回來阻止。是儀問他緣由,是寬先給父親見了禮,然後施施然轉向是勳:“吾聞劉玄德使人報信,說宏輔此來,是爲曹兗州獻禮給陶使君的,可確實嗎?”
是勳點頭:“確實如此。”是寬微微而笑:“宏輔既已出仕,便當先公而後私,尚未拜謁陶使君,又怎能先定下自己的婚期呢?恐怕不妥。”
是勳拱手道:“三兄教訓得是。然而今日天色將晚,前往拜謁陶使君,有所不恭,弟欲明晨前往覲謁——既到了郯城,不妨前去拜見曹仲恢和曹子元。”
是寬說:“公務爲先,公務未畢之前,你我至親,自可暫居莊內,但曹氏終究未與宏輔行禮完婚,不宜先去相見。”是勳點頭:“也說得是。但不知陳元龍可在城中?他也算是我家親眷了,不妨一見。”是寬還是搖頭:“使君遣元龍往廣陵公幹去了。”
是勳心說好啊,你是一個熟人都不打算讓我見啊。什麼“先公後私”,說得義正辭嚴,可就算再有道理,用得着你遠遠地就高喊“不可”嗎?上門商量婚期不成,見上一面也不成,全都讓你給擋了,還有陳登恰巧在這個時候被陶謙派到別郡去——這是巧合嗎?這鐵定不是巧合啊!
他敏銳地察覺到,自從劉備入境以後,這徐州的政壇就開始捲起了一股洶涌的暗流。倘若不是從兩千年後穿越而來的,還未必會把這種種蛛絲馬跡都編織起來,但是勳卻可以超出這時代所有人見識之外,一把就揪出這黑幕背後的黑手來——麋竺,一定是麋竺!
他藉口旅途勞乏,暫且下去歇息,然後繞室徘徊,把前後因果都好好地捋了一遍。不得不承認,人與人之間確實有類似“相性”之類的因素存在,某些人就是對某些人瞧着對眼,比方說麋竺之與劉備。在原本的歷史上,劉備的情況比如今略微好一些,也是徐州的客將,但已經得到了陶謙的信任,還給他增益了三千兵馬。但即便如此,他還算不上舉足輕重的勢力,麋竺爲什麼就肯把刺史印綬不明不白地獻到他手裡去呢?
很明顯,麋竺這麼做,是爲了對付曹宏、曹豹兄弟,也很明顯,曹氏兄弟在劉備治下並不得志,所以後來曹豹纔會改投了呂布。當自己初到徐州的時候,徐州的形勢還並沒有因爲小蝴蝶翅膀而偏離正軌,那時候麋氏和曹氏便暗生齟齬,並且勢均力敵。所以陶謙不願偏廢,還計劃以是家爲紐帶,彌合兩大勢力之間的矛盾,把他們團結起來。可是看今天是寬的表現,似乎麋、曹兩家又生出了裂隙,這裂隙的源頭究竟在哪兒呢?
想到這裡,他不禁悚然一驚——這裂隙的源頭就在自己身上啊!自己和陳登密謀,想在陶謙死後把徐州獻給曹操,曹宏響鼓不用重錘,直接就猜到了,難道麋竺那老狐狸就猜不到嗎?原本的計劃是:麋、曹、是、陳四家結合起來,則不管徐州屬誰,都無法動搖這四家的根本。但是倘若徐州最終屬了曹操,自己身爲曹操的謀士,又是曹豹的女婿,曹宏、曹豹併爲曹操之同族……到時候肯定曹家勢力大熾,麋家就會受到壓制甚至是排擠了!
換了自己是麋竺,難道會容忍這一局面的形成嗎?而要想打破這一局面,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徐州獻給別人,比方說——劉備!
很明顯,麋氏已經跟劉備暗中攜起手來,可能已經定下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密約,劉備得以安然而入徐州,應該就是借了麋竺之力。麋氏想要在後陶謙時代一家獨大,這一計劃就肯定要把曹氏排除在外,而且要把傾向於曹操,並且足智多謀的陳登暫且趕到別郡去,別來礙事兒。
再多想一層,陶謙雖然想把是家作爲連接麋、曹的紐帶,但如今這一紐帶卻並未最終結成,因爲自己還沒有跟曹氏女成親,並且長年呆在兗州,不在徐州之內。但是是寬已經跟麋家結親了,看他今天的舉動,他大舅哥麋竺的計劃,他多少也是知道一點兒的,所以要攔着不讓自己去接觸曹家。
自己該怎麼辦呢?該怎麼破這個局呢?是勳一直想到腦仁兒疼,也沒能想出個子醜寅卯來。回想當初窺破袁術的陰謀,那是有曹德在旁幫忙;定下聯曹之計,是有陳登暗中襄助;就連成陽斷案,也多虧了盧洪之力。似乎自己除了一張嘴以外,就一無是處啊,孤身一人啥招都想不出來——賊老天啊,你是故意耍我是嗎?爲啥每次我剛做出點兒成績來,你就要逼得我再重新評估自己的能力,並且評估的結果是一坨屎啊!
是勳當時就想罷了罷了,費勁巴拉地想那麼多幹嘛,反正陶謙不會馬上就死,劉備不會明天就鳩佔鵲巢,老子明兒見過了陶謙,然後再去找曹宏商量——到那時候,是寬你還有啥理由攔着我了?再說了,是寬只是怕多生波折而已,他未必就能猜到我已然窺破了他們的陰謀。
遇難就縮,撂挑子不幹的主意,最容易拿定。拿定以後,是勳的心裡終於踏實了下來,當下停下腳步,隨便找張席子跟那兒箕坐着放鬆腿腳。坐着坐着,也不知道怎麼一來,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夢中就見麋竺那討厭面孔在眼前亂晃,然後不知怎麼的,這面孔忽忽又變成了劉備,面沉似水,一副正人君子的臭德性——你丫正經個頭啊,你要算正人君子,那世間就再無奸惡了。古往今來,在亂世中崛起的豪雄,怎麼可能有正人君子了!
正在迷糊,耳旁忽聽有人呼喚:“七公子,主人叫你去用晚膳。”是勳猛的驚醒,擡頭望望窗外,只見昏黃一片,估摸着四五點鐘了吧——古人一日兩餐,第一餐在午前巳時,第二餐在午後申時,也就這會兒。
他站起身來伸個懶腰,回覆道:“我這便去。”當下整整衣冠,打算去跟是儀他們一起吃飯,可是腦子裡纔剛想到是儀,突然靈光一現——耶,說不定破局的關鍵,就在這位大伯父身上!
是勳匆匆跑去拜見是儀,是儀拉着他的手,就打算前往正堂用膳,但是是勳突然間就跪下了:“待小侄明日拜見了陶使君以後,便請大伯父速速收拾行裝,隨小侄到兗州去——這徐州住不得了!”
是儀皺了一下眉頭:“宏輔這是何意?”
是勳說:“眼見得徐州便要內亂,伯父萬金之軀,不當立於危牆之下。”
是儀盯着他瞧了半天,終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扯着他坐下,說:“我亦覺宏輔與汝三兄之間,似皆有難言之隱——徐州如何要亂?你且備細說來。”
是勳心說果然不愧是老官僚,這觀察能力還真挺敏銳,好,你既然有所察覺,那我就乾脆直說。他說:“我是家之所以與麋、曹兩家聯姻,是爲陶使君要彌合兩家的裂隙,以保安徐州。然而今日觀三兄之意,不欲我與曹家人相見,定是麋、曹又起紛爭。三兄所謀,大概他爲麋氏婿,只要麋氏得安則是家亦能泰然,卻不想曹家兵權在握,倘若爭鬥起來,勝負殊難預料。真待大亂之時,曹家有兵,麋家有財,我是家又有何所恃了?危局不可涉,涉必罹禍,請大伯父速作決斷,還是隨我往兗州去的好。”
是儀一直皺着眉頭、捋着鬍子聽是勳解釋,等他一說完,就立刻站起身來命令奴僕——“速喚叔勉前來。”
好,是勳心說,這就在混沌的局面上鑿開了第一個缺口啦。是寬你傍着麋家又能如何?你攔着不讓我見曹家人又能如何?你自以爲得計又能如何?你老爹是儀還活着,你也沒有跑別州別郡出仕去,恪於儒家理念,你還沒敢分爨呢,那老子就正好借父權和族權來壓你!
時候不大,是寬匆匆而來,一見老爹跟是勳對面而坐,就不禁微微一愣。是儀要他坐下,然後讓是勳把剛纔跟自己說過的話,再跟三哥複述一遍。是寬聽了,面色就不禁有點兒尷尬,是儀問他:“汝七弟所言,可確實嗎?”是寬微微點頭:“宏輔所言,七分爲實,然而……”他突然伸手一指是勳:“他與曹氏合謀,要將徐州拱手獻與曹孟德!”
啊呀,是勳心說咱不帶這樣的,不帶直接揭人老底的,你丫有必要把話說得那麼直白嗎?好吧,既然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義,當下微微冷笑:“恐怕是三兄與麋氏合謀,要將徐州獻給劉玄德吧。”
是寬聞言,面色青紅不定,憤然道:“宏輔何出此言?爲兄實無此心。”是勳仔細觀察他的表情,似乎有七分羞惱、三分疑惑,卻並沒有陰謀被當場揭穿的驚悚——嗯,瞧起來,你也是個聰明面孔笨肚腸,壓根兒就是被自家舅子給當槍使了吧?
一向沉穩的是寬開始氣急敗壞,是勳得了便宜就賣乖,反倒沉穩下來,還假模假式地淡淡一笑:“三兄且稍安毋躁,聽弟析其本原。以三兄所想,召劉玄德來以分曹氏之兵,與麋氏內外呼應,則麋氏可安。然而天下事,以力合,以勢成,此勢若成,則曹氏亦無能爲也,便欲將徐州拱手獻與他人,麋氏不允,如之奈何?既如此,麋氏又何必使三兄阻我與曹氏相見呢?難道三兄對於麋氏的真實用心,便絲毫也無所察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