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是勳所料,陳羣端出來的新的人才選拔方案,正是使他名傳千古的“九品官人法”,又名“九品中正制”。
九品中正制上承兩漢察舉制,下啓隋唐科舉制,在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史上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是勳前世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認爲那是開歷史倒車的反動政策,因爲正由此而導致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魏晉門閥制度的產生。但後來讀的書多了,眼界也逐漸開闊了,才發覺——不能那麼簡單地看問題嘛,門閥從東漢就開始坐大,又不是陳長文憑一己之力,靠一份九品中正制生造出來的,他要真有那能量,簡直不是名臣,而是神人了。
其實九品中正制究其實質,乃是爲了消減兩漢察舉制的弊端,並因應新的社會形勢而力圖將薦舉大權收歸朝廷。兩漢時候,朝廷三公和地方官員皆可向中央舉薦人才,九品中正制則使得舉薦之權逐漸歸於朝廷委任的中正官,普通地方官說了再不算了。並且將人才分爲九品(一品只存在於理論中,事實上無人有此資格,估計只有起董仲舒老夫子於地下,纔有可能獲得),明確考評,在制度上也是一大進步。
只是中正官要負責品評和推薦本鄉本土的人才,那些寒門起家的興魏功臣大多是無此資本的,只有家族龐大、門生衆多,又通過聯姻等手段相互間形成盤根錯節關係的世家官僚,才能具備足夠的眼界和擁有足夠的資源。所以中正官逐漸都被掌握在世家手中,繼而他們又舉薦新一輪世家子弟佔有薦舉權力。如此惡性循環下去。終於——寒門再無晉身之階了。
陳羣提出九品中正制的時候。要求以三個要素來品評人才,按其重要性排序分別爲:才能、品德、家世。但是隨着制度的逐漸演變,順序很快顛倒,家世倒躍居到了第一位,才能給扔到最後——家世夠高,無才也自能有德(無數人幫忙吹噓啊),自然名列上品;而即便才能再高,家世不足也只能屈居下品。
說白了。察舉制至於東漢晚期,就已經基本上被門閥世家給掌控住了,曹操提出“唯纔是舉”,給庶族大開方便之門,必然損害到世家的權利。陳羣的九品中正制則是嘗試走一條中間道路,既給了寒門甜頭,也儘量照顧世家利益,爭取兩不得罪,以便最大限度地擴大統治基礎。所以說,這套制度初衷還是好的。
再說了。即便沒有九品中正製出臺,只要繼續延續兩漢察舉制。門閥世家照樣能夠一步步地掌握國家大權——陳羣是調和派,不算反動派。
是勳原本還並不想大動察舉制的手腳,所以把舉薦之權下放給選部,以及相對應的郡選司和縣吏選科。但是陳羣在計劃書中說得很明白,因爲戰亂而中原各地人才流動性很大,朝廷任命的各級選舉官員很難掌握足夠充分的資料,要麼跟現在似的,根本選不上幾個人來,導致他吏部抓瞎,要麼將來會胡挑亂選,導致賄賂公行。此非穩妥之計也。
這話是勳還真不好駁。因爲就整體素質而論,庶族確實大不如世家——尤其在門閥世家還沒有象魏晉以後爛到根兒裡去的前提下——品評人物,世家更具備天然的優勢。若不考慮這一現實,必然導致選官制度的混亂;若是向現實妥協,優勢必將逐漸轉化爲壟斷。
說門閥政治糟糕,不是因爲庶族地主中的人才多過世家地主中的人才,而是因爲世家天然掌握了國家資源,不給庶族和平出頭的機會,導致階層固化,這纔是腐朽之源呢。
所以是勳心裡一個勁兒地在喊:“扔回去,扔回丫臉上去!”雙手卻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最終還是把紙摺好,揣自己懷裡去了,同時勉強擠出一絲苦笑來:“長文果巧思也,且待吾熟思之……”
陳羣當然不會忽視是勳的表情,於是拱一拱手,誠心請問:“令君似有不以爲然處,請教。”你對我這份計劃書有啥疑義,有啥意見,自可當面明言,我不是聽不進意見去的人,也非《呂覽》,號稱千金不易一字。你提出想法來,咱們再商量,我也可以改。
是勳輕輕搖頭:“魏公雲唯纔是舉,長文此文則德才並舉,恐相背道。”
陳羣說唯纔是舉那只是因應亂世,爲了最大可能地收羅人才,而不得不喊出來的口號啊,但你我都是儒門弟子,難道看人就能僅見其才,而不論其德嗎?“魏公亦曾雲:‘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故吾此文,乃爲萬世太平而作也,非僅限於目下也。”
是勳心說怕的就是萬世太平以後,你這套天然就有市場,然後越走越歪。但有些話不能說得過於明顯,只好繼續打馬虎眼:“中原雖定,吳、蜀、涼尚在,未可稱爲太平也。法將施之於今,而及於日後,故吾欲思一貫之計也。”要麼你這套花樣等真的天下太平了再提出來,要麼容我仔細想想,看看有沒有現在就施行的變通方法。
好不容易應付走了陳羣,是勳揣着這篇宏文,下班後就直接跑回家去找關靖商量。關士起出身也不算高,所以他只能跟着身爲大老粗的公孫瓚,而巴不上劉虞、袁紹等人的大腿,是勳當日所以能將關靖留下,不遺餘力地爲自己出謀劃策,就是向對方暗中透露了自己要扶持庶族上臺的想法的緣故。所以身邊人要找個可以商量方案的,關士起再合適不過啦。
然而關靖卻只有小聰明,缺乏大智慧,更不能如是勳一般俯瞰浩浩蕩蕩的歷史走勢,他越瞧陳羣的文章,就越覺得有道理——起碼比延續察舉制度更具備可行性。直到是勳點出九品中正制將來可能產生的弊端,關靖才悚然而驚,雙手一攤:“如之奈何?唯撓之矣!”只有想辦法阻撓這套方案出臺啦。
是勳心說連你都無法一眼瞧出其中的缺陷,別人就更難看出來啦——或許某些世族才傑如荀彧等能夠瞧明白,但他基於世家立場,未必會加以阻撓。我怎麼攔?陳長文也是天下名士,又任吏部尚書,他的動議不是我想按就能按住的,一旦必須付諸公議,那通過的可能性大過八成!
我只有想辦法加以篡改,還得改得合情合理,那才能儘量扭轉局勢啊。並且這事兒還不能拖,真要隔個三五天,陳羣過來問我意見,我繼續敷衍,他就有可能直接上呈給曹操,或者遞給自家長官、尚書令荀攸。到那時候,我還可能攔得住嗎?
可是眼瞧着關士起也沒啥主意,他只好獨自一人繞室徘徊。人生最大的苦惱,便是明知歷史走向,卻無從加以偏轉,甚至連個可以商量的同夥兒都沒有……
一直等到第二天下班以後,他按慣例直接出城,前往管氏莊院去跟小妾、兒子團聚,直到這時候仍然是滿腦袋的漿糊,理不清頭緒,更想不出變通之策。
自從魏國肇建,是勳只在漢朝掛了個侍中的閒職,卻仕魏爲中書令,自然要把家搬到安邑來。這回他下手比遷都許昌的時候快得多了,當日郗慮過來透了風,朝廷正式詔書還未頒下,他便先遣門客跑安邑郊外來圈了大片土地,新造莊院,比許都城外的規模更爲宏大。還是老規矩,管巳住在城外莊中,曹淼和甘玉住在城內府邸,不過安邑城本來就比許都狹小,新邸更縮水了不止三成,兩相對比,曹淼一連生了好多天的悶氣,好不容易纔被安撫妥當。
當晚一家四口——還包括老丈人管亥——按照是勳的習慣,共坐用點兒臨睡前的點心,管亥就瞧出不對來了——你這一口點心嚼半天,還老嘬牙花子,難道是胃疼嗎?開口便問:“朝中有何煩擾,使汝愁眉不開?”
管亥如今已經變成一徹徹底底的老農民了——不過或許這纔是他的本來面目也說不定——整天就跟白老五一起蹲田間地頭侍弄莊稼,或者指點莊客們勞作。武藝早就生疏,國家大事也懶得搭理,按照他跟是勳說的話:“若天下太平,我又何會造反?但得口飯吃,誰管青天、黃天?汝爲戶主,只須照顧得許下安寧,妻兒康健即可,天下屬誰,理他則甚?”
嗯,現在不要求“許下安寧”了,但安邑安寧即可。
是勳正在苦思冥想陳羣的九品中正制,聽得管亥問起,不答又不合適,答又不知如何說起,想了半天,乾脆舉例吧:“設阿翁仍掌兵時,得一支外軍,難以調用,欲先選拔些將吏出來,卻又不識何人忠勇。欲倩原軍頭舉薦吧,又恐他趁機拉幫結派,造爲私軍,設此如何處?”
管亥“嘿嘿”一笑:“似此有何難哉?”
是勳聞言倒不禁一愣啊,趕緊請問。管亥把眼睛朝閨女一瞥:“便巳兒亦知選將之法,何不相問?”是勳還沒開口呢,管巳倒老實不客氣地開始顯擺了:
“乃有兩法,一則由他自薦,但須考覈,能自我槊下走三合者,乃可用,用時亦須籠絡其心,不使爲薦人所黨。其二,不論高低,允人自薦,亦須走我槊下三合。將此二類將吏夾雜用之,自然其私難成。”
是勳聽了這話,不禁雙目圓睜,大叫一聲:“成法自在,而我竟不思及,真如在夢中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