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勳和司馬懿在琢磨是否能夠拉攏柳毅的時候,那位新任樂浪郡守正在列水北岸的密林邊縱馬馳騁。
時已近冬,寒風漫卷,原野上的長草大多枯黃,林間也鋪滿了厚厚的落葉。從騎吹響號角,從密林中趕出一羣馬鹿來,個個都爲了度過即將到來的苦寒而吃得腹部滾圓、皮毛髮亮,但這也直接影響到了它們的反應力和奔跑速度。
柳毅勒停坐騎,緩緩舉起了手中的角弓——馬鐙已經從中原傳到了遼東,雖然遼東騎兵還未能全部加裝,但以柳毅之尊,是不難爲自己配上一付的。只是他終究文士出身,並無騎射之能,即便有了馬鐙固定身體,也只好駐馬立射,要是真跑起來,手是斷然不敢鬆開繮繩的,更別說開弓射箭了。
當下從鞬中抽出一支鐵簇鵰翎來,搭上牛筋弓弦,以套着皮扳指的右手拇指扯開如同半月,瞄準了一匹高大而驚慌的牡鹿,便是狠狠一箭射去。那鹿聞聽絃響,驚得一豎兩耳,後腿急彈,朝前便躥,於是這一箭便擦着它的尾巴,黯然落到了空處。
柳毅大怒,重抽一箭,再度射去,卻又被馬鹿閃過——接連三箭,連鹿毛都未能射下一根。惱恨之餘,乾脆收了弓,舉起手來狠狠一招,立刻從騎紛紛馳射,包括他作爲目標的那頭牡鹿,以及其它四頭馬鹿,瞬間便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柳太守輕輕嘆了口氣,收弓入鞬——算了吧,自己本無勇力。便根本不該一時興起。跑過來狩獵。他適才距離那頭牡鹿不過三十步的距離。又是立射,竟然連續三箭不中,這要是是勳瞧見了,必然撫掌大笑——我的武力也就將將及格,柳先生您是跟羅敷女的年齡一樣,“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吧?
因爲是勳和司馬懿正在琢磨柳毅,而柳毅也在懷想是勳。逄紀密傳往幽州的情報。其實不盡不實,柳毅不能說是完全被陽儀排擠,這才被遠放樂浪的,倘若他本無此意,即算陽儀再如何設謀、傾軋、進讒言,也休想將柳子剛趕離襄平的中樞。
但也正是因爲與陽儀暗生齟齬,柳毅覺得若再留在襄平,恐有不測之禍。他已經瞧出來了,公孫度垂垂老矣,近日又常頭目昏昏。無法理事,應該命不久長。等到公孫度一死。其長子公孫康繼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則柳、陽之輩還能在遼東擁有那麼大的發言力和權勢嗎?當此易代之際,你陽公量不思與我攜起手來共度時艱,反倒暗中操戈以逐,就不怕將來沒有好下場嗎?
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出外得生,既然如此,我還不如貌似趁了你的心意,早些閃人爲好。樂浪初定,亟須重臣鎮守,柳毅趁機說服公孫度,讓他來做這個樂浪太守。異日若有所變,他只要把浿水(清川江)一封鎖,盡搜南岸船隻,則遼東軍便無可從陸路以入樂浪,關起門來足可稱王做霸。唯一可慮的,是遼東軍也可能越海來攻,那便不得不寄望於朝廷相救了——這正是柳毅突然想起是勳來的原由所在。
是宏輔見爲幽州刺史,其伯父是儀爲登州刺史,皆環勃海,二人若能派發水軍來救,則必可將遼東兵御於境外。樂浪雖然只是邊郡,亦廣千里,有戶五萬,稍加整頓,帶甲不下萬餘,東可逾單單大嶺以收濊貊,南可懾服諸韓,北可與高句麗爭雄——假以時日,說不定就又是一個高句麗了。說到了,所謂高句麗不也是箕子朝鮮遺臣所建麼?
——此乃當時所傳,亦高句麗的對外宣傳也,未必是實。
所以,趁着公孫度還沒有死,柳毅必須加緊擴充自己的實力,並且想辦法跟朝廷暗通款曲,與是氏叔侄拉上關係。他真是懊悔啊,倘若昔日真能斬氏勳之頭以獻是勳,雙方關係早就打好了,還有必要等到今天才來大傷腦筋嗎?
柳毅一邊籌思,一邊即在從卒的簇擁下,擡了那幾頭死鹿返回營地。營中早有幾名麻袍、革靴,頭戴巾幘的外族拱手相候,見到柳毅回來,紛紛俯首施禮。就中一名花白鬚發的老年男子瞟瞟那些馬鹿,用生硬的漢語諂笑着恭維道:“太守大人真神射也。”
柳毅聞言一愣,轉過頭去望向自己一名屬吏。那屬吏趕緊湊上一步,低聲解釋說:“胡人所謂大人,乃指上官也。”柳毅這才釋然,不禁笑道:“吾卻無這等年歲的子侄輩。”
其實“大人”一詞,中原人也有用來稱呼長官的,只是非常罕見,情況也比較特殊。一般則專以“大人”來當面稱呼長輩,尤其是父親或者父執輩,或有名高官爲大人的,名宮闈近臣爲大人的,名品格高尚者爲大人的,則多是第三人稱指代。所以柳毅才戲謔道,這傢伙當面叫我“大人”,我可沒這麼大歲數的晚輩啊。
這幾名外族,都是南方諸韓的使者,因聽聞樂浪郡守換了人選,特意趕來獻禮致賀。柳毅盛情款待之下,許諾說我不會去打你們,但你們得向我進貢。使者們面面相覷,回覆說遵照舊律,濊貊從屬樂浪,而我們諸韓是從屬代方郡的,向您獻禮、恭祝就任可以,但根本沒有向您進貢的義務啊。
柳毅聞言大怒,心說帶方郡早就廢棄了,你們還咬住不放,那就是壓根兒不想出錢出糧,以貢獻我中華天朝啦,打得好如意算盤!但他還並沒有兼併諸韓的實力,而且如今最需要警惕的乃是遼東和高句麗,而非諸韓,所以也不好當面撕破臉。於是他心生一計,便請這些使者一同出城射獵,以向他們炫耀自家的武威。
只是這武威僅止從遼東帶來的兵馬而已——倒確實嚇得那些蠻子一愣一愣的——而不是指太守“大人”本身的弓馬之能。柳毅也知道自己的能量大小,所以射獵的時候就讓這些使者在營地裡等着,免得自己射獵不中,當面出醜。
好在時已近冬,郡內又多荒林,獵物絕不匱乏,這纔出去轉了一小圈,不是就獵得了好幾頭馬鹿回來嗎?不至於空手而歸,從而更掃臉面。當下柳毅便命從人剝皮放血,烤了鹿肉來款待這些使者,心裡琢磨着,我要不要向公孫度進言,分屯有以南七縣,重置帶方郡呢?那這些蠻子不就沒話說了嗎?
可是,倘若帶方郡守是自家的親信,自然皆大歡喜;倘若公孫度,或者陽儀想從中再插一道,任命一個跟自己不怎麼對付的帶方郡守過來,那又該怎麼辦?豈非作繭自縛、開門揖盜?
當下皺着眉頭,放下酒杯,對使者們說:“朝廷亦有復帶方郡之意,然樂浪本非大郡,實不宜再割分之。吾乃欲先度單單大山,以服濊貊,廣其疆域。聞濊貊亦常侵擾汝等之境,汝等可願助兵、援糧,以呼應我否?”你們肯不肯幫我一起去打濊貊?
使者們面面相覷。就中有聰明的,趕緊拱手回覆道:“我等國小兵寡,雖足守備,實難遠征。況此非我等所可擅專者也,請容我回稟國主,再告太守。”
柳毅聽得氣悶,心說我想據此一隅,以全富貴,看起來前路實在坎坷啊。要不然乾脆等公孫度一死,便將樂浪郡拱手獻給朝廷,換一箇中原顯官,豈不是好?可是他終究在邊地自由慣了的,實在不想去中原受約束;再說了,中原人最講家世,以自己的出身,即便立下獻地之功,恐怕也很難再有寸進啦。乃爲牛後,又何不爲雞首?
氣悶久了,細膩噴香的鹿肉吃在嘴裡,竟也覺得寡淡無味。柳毅乾脆站起身來,說我再去圍獵一場,然後咱們便返回朝鮮城去吧。
跨上馬,帶着從騎在草原上、密林邊巡迴,走了一程,竟然除了幾隻野雞外一無所獲,心情更是直落谷底。正準備打道回城,突然眼角一瞥,瞧見林邊有一新墳,豎着一塊石碑。柳毅眼神是很好的,隔得老遠就瞧清楚碑上的字了——
“先考氏公諱伊之墓。”
氏伊?那不是氏勳的亡父麼?不錯,昔日曾聽那廝言道,其家本居朝鮮,在列水之北,說不定這附近原本便是氏家的田產了。人事變遷,昔日豪門,如今卻已滿目荒蕪,思之豈不使人慨嘆?
可是隨即腦海中靈光一閃——氏勳昔日曾言,他當日爲了避禍,匆忙遁入高句麗,只得將其父草草安葬,連碑也未能豎起一座;故此那廝還時常哭告,請求放他暫返樂浪,重葬其父。可是如今再見這墳,不但豎起了碑,刻上了字,而且墓上並無雜草,浮土尚溼……氏勳那廝最近回來過!
還以爲他又遁入高句麗去了,原來卻在樂浪嗎?此真天助我也!
當即召喚一名親信家人過來,問他:“汝可還記得某人?”那家人就含糊:“主公所言某人是……”柳毅舉起鞭來,朝那新墳一指,那家人眼神沒他好,匆忙策馬過去瞧了一眼,這才返回來稟報:“小人記得。”柳毅一咬牙關:“畫影圖形,各邑、關嚴加盤查,不論生死,吾必欲得此人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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