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去卑根本就不想跟平陽這兒呆着,要不是當年靈帝下詔,讓南匈奴發兵討伐漁陽賊張純,於扶羅也不會領着他們好幾萬人離開草原,可是誰想到他們前腳才走,後腳單于庭就發生叛亂,屠各胡等攻殺羌渠單于,隨即長老們就另立了中央。於扶羅想要前往雒陽申訴,趕上董卓進京,天下大亂,壓根兒就沒人鳥他;想要返回單于庭,新單于卻又不納。無奈之下只好四處流躥劫掠,好不容易纔在平陽一帶站穩了腳跟。
此前天子劉協駕臨安邑,於扶羅、呼廚泉、去卑等受白波舊將之邀,也領兵趕去護衛,就是想立了功以後討個說法,要麼朝廷正式任命於扶羅爲匈奴單于,派支兵馬送他返回單于庭,要麼承認他在平陽等地的統治,最好再多劃撥幾個縣,給置個“匈奴國”出來。可是劉協那種流亡天子,既沒權力,也沒兵馬,外加年紀輕沒啥主意,光是口頭表彰了一番,啥說法都給不出來。於扶羅沒有辦法,只好領着大家夥兒垂頭喪氣地返回了平陽城。
匈奴人遊牧爲生,入居漢地以後,不事耕織,上層到處圈地放牧、擄民爲奴,對平陽地區舊有的農業生產造成了極大破壞。地盤兒就這麼大,又不適合畜牧,各家所擄的奴婢倒是越來越多,這時候已經達到三萬多落(戶),糧食供應大成問題。於扶羅一開始領着他們四處劫掠,勉強餬口而已,但很快的,周邊形勢就發生了變化:東面和北面的幷州爲袁紹外甥高幹佔據,匈奴兵不敢去惹,南面的河東太守王邑明知道打不過,只好在白波谷南筑壘防堵,使得匈奴兵的搶掠範圍驟然縮小,搶掠所得也日益減少。
最後。呂布這條猛虎躥進了河東,竟然妄想一舉掃平匈奴,恢復平陽等四縣。雖然靠着向袁紹求援,匈奴人暫且躲過了這場危機。但於扶羅也在戰陣上負傷而死,把單于之位傳給了兄弟呼廚泉。
呼廚泉當了單于以後,計點收支,真是欲哭無淚啊——他有兵但是沒糧,而且四周都是踢不得的鐵板。只好找叔父去卑來商議,去卑就給出主意,不如勒令各家釋放擅長農耕的漢奴,咱們也開始種地吧。
說去卑漢化,其實更類似於後世的cosplay,僅僅表面文章。說說漢話、穿穿漢服而已,儒家經典倒是在學,可也是裝點門面的花樣,壓根兒沒往心裡去。他的基本生活習慣仍然是祖宗那一套,頓頓吃牛羊、喝奶酒。還三天兩頭出城去打獵。要不是被逼無奈,他也不敢頂着忘本的罵名請求恢復農耕啊,而即便在平陽近郊部分恢復了農耕吧,也絲毫不懂得管理,所以今秋雖然收了不少麥子,裡外裡一算,進項也並沒能增加多少。要不是手中沒糧。心裡發慌,他纔不會這麼假模假式地來見是勳哪,早統領兵馬往南邊兒殺過去了。
本來以爲,這位是太守新近赴任,害怕匈奴兵的劫掠,所以想來跟自家搞好關係。還可能把匈奴人當僱傭兵來使,自己正好趁這個機會,從他嘴裡榨出點兒糧食來過冬。所以他恨透了摩利,心說被你這麼一搞,俺們理虧。談判起來難度就要加大啊——他當着是勳的面處死摩利,也有想把這事兒儘快平了,別影響談判的意思。
可是沒想到,是勳見面就問你們什麼時候走啊,姿態雖然放得比較低,還連聲叫苦,語氣可一點兒都不柔和,態度貌似挺堅決。所以去卑就針鋒相對地質問他,我們南下是奉了皇帝的旨意,又不是自己要來的,你們漢人這就不講道理了吧,先叫我們來,完了又趕我們走——“無禮之甚也!”
是勳聽了對方的話,略微一挑眉毛:“吾知先帝召貴軍來,爲平張純也,未知張純在幽州在司隸?何干我河東之事?況張純授首久矣,卿等何不遽返,而要淹留蔽郡?”
去卑說你這就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了,我們爲啥不回草原去,你難道還不清楚嗎?——“王庭爲宵小竊據,我等無家可歸也。”於是是勳就問啦,要是我能請天子下詔,確認呼廚泉的單于地位,你們是不是就能回去了?就你們這點兒兵,打得過王庭的叛逆嗎?
去卑皺眉不語——打不打得過的,這事兒還真不好說。原本是因爲單于庭的長老會議捏着漢朝賜封的“匈奴單于璽”呢,自己這夥兒人要是打回去,明不正,言不順,失道寡助,勝算就很渺茫。那麼要是皇帝正式封呼廚泉爲單于,下詔討伐長老會議呢,己方的力量確實能夠加大三分,但問題久居漢地,馬匹越來越少,戰鬥力日漸滑坡,如今連糧草都不充裕,算來算去,還是沒多大勝算。
“我匈奴世爲漢之外親也,又做藩臣,藩臣有亂,天子理當助討。”皇帝要肯派兵幫忙,我們肯定回去,否則的話……
是勳還是攤手:“中原動盪,卿所目見也,天子實無力助討匈奴王庭。”說完這句話,也不等去卑反應過來,突然湊近一些,疾速地說道:“卿等在平陽,擄民爲奴,四外劫掠,所行又何異乎盜匪?今不遽返王庭,恐天下終一、漢室復興之際,便要申王命以討伐,又安有助卿等之理?”
去卑冷哼一聲:“待漢室能復興時,再說吧。”
是勳心說你這胡虜,腦筋怎麼就不帶轉彎兒的呢?只好說得更明白一些:“卿其不悟也。漢若不復興,則卿等稽留於此,其勢日削,則死緩也;漢若復興,必不容卿等,發兵攻討,則死疾也。左右是死,尚欲淹留蔽郡,而不求活耶?”
他這麼一說,去卑終於反應過來了,不自禁地就眼眉一顫。話說換了旁人,也說不出是勳這話來,都覺得胡兵兇悍難制,當以安撫爲主,不可輕易去捋虎鬚——是勳出京的時候,荀彧就是這麼勸他的——但是勳在偃師附近跟匈奴兵見過仗,就覺得這羣傢伙有組織、無紀律,外加裝備也一般,還真不是曹軍精銳的對手,而且通過上回訓問摩利,是勳也已經把平陽內外的窘境給摸了個底兒掉。要是呼廚泉真的兵強馬壯、糧秣充足,他也未必敢直接跑來跟去卑相見啊。
是勳的話有點兒誇大其詞,可基本道理是不錯的,如今呼廚泉所部佔據平陽等縣,北方是袁紹,南方是曹操,全是大塊頭,自家基本上就沒有絲毫髮展的空間了,繼續跟這兒窩着,只能越來越弱。先不說漢室復興以後如何,現在袁紹和曹操是互相牽制,要是誰佔據了壓倒性的上風,肯定會派一支兵馬來收復平陽,到那時候,就是去卑他們的末日到了。
去卑心說單于跟是勳打過交道,講得還真沒錯,這傢伙既強橫又能說,跟他逞口舌之利是沒用的——咱試試硬氣一點兒,瞧瞧效果如何?當下故意把眼一瞪:“吾聞漢家有語:困獸猶鬥。我等若將死時,必南下白波谷,恐太守亦將與我等殉葬也!”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現在我要是發兵打過去,你怕不怕?
是勳冷笑道:“河東兵將雖寡,城皆高峻,吾據城而守,有何可懼?況卿等若離平陽,高幹必趁虛而入。彼時吾堅壁而清野,卿等野無所掠,歸又無家,亡無日矣!”
一句話就把去卑給徹底打癟了。要換了王邑,不但說不出這種話來,就算說了,去卑也未必相信,但是勳說出來就不同了。想當年他纔多少兵啊,就敢固守偃師,抗拒先單于於扶羅,還硬生生從於扶羅手裡榨出好幾千新擄的漢民去——堅壁清野?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毒計,他肯定幹得出來啊。
談判桌上,要是一方拍桌子恐嚇,結果對方根本不爲所動,那氣勢立刻就沮了,此刻的去卑也是如此。當下聽了是勳的話,不自禁地就把眉毛給耷拉下來啦,恨聲問道:“太守何恨我匈奴之甚也?摩利無禮,吾已殺之……”你是不是還記恨着那事兒哪?咱揭過去不提成嗎?
是勳心說行了,只要把對方的氣勢壓倒,我就方便逞這三寸不爛之舌,把你往套裡帶。他通過摩利已經知道,去卑不但身居右賢王的高位,是單于之下第一人,還可能是下一任單于,並且輩分也尊,呼廚泉基本上是言聽計從啊,若非如此,他還真沒必要還沒見到單于正主兒呢,就先跟這兒浪費唾沫星子。他知道只要能夠順利說服了去卑,那麼便可通過去卑去勸說呼廚泉,自己能夠事半而功倍。
因而他上來就一頓綿裡藏針,把去卑給說萎了。當然啦,打完三巴掌,還得給顆甜棗吃,當下故作愕然道:“吾安有忌恨匈奴之理?吾青州人也……”
去卑就奇怪啊,青州人怎麼了?青州人比較特殊,不喜歡記恨別人?就聽是勳繼續說道:“胡騎從未深入青州,是青州人與匈奴人無所仇也。”
去卑苦笑着問:“青州人得非漢人乎?”“青州人實漢人也,”是勳再一開口,石破天驚,“然匈奴人亦漢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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