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通李文達,演義裡就露過寥寥數面,其實亦爲曹營一員上將,與李典、臧霸、文聘等人齊名。這傢伙原本是個富有俠氣的地方豪強,老家在平春,亂世一起,他就跟同郡的陳恭北上朗陵一帶,聚衆起事——不是爲了反政府,而屬於“保皇派”的地主武裝。當時這一類的豪強武裝在地方上是比比皆是啊,周直也屬於同一類型,但是周、李二人素來不睦,常起衝突。
史書上就寫啦,李通趁着一次相聚宴飲的機會,下手宰了周直,吞併了他的隊伍,後來又斬殺謀害陳恭的陳郃,生擒黃巾大帥吳霸,就此在荊東豫西這塊兒站穩了腳跟。等到曹操奉着漢獻帝南遷許昌,他就率部去投了曹,被拜爲建威中郎將。
對於這段歷史,是勳當然是熟悉的,但他沒能記住周直、陳恭等人的名字——那種打醬油的小角色,又記來做啥了?所以直到李通報出大號和表字來,這才恍然大悟。
於是他就想啊,不會那麼巧,今天這場宴,李通就打算砍了周直的腦袋吧?左右瞧瞧,史書上週直有衆兩千餘,自己是沒見到,但光周家莊內外,一千人總是有的,只是他這回赴宴不可能全都帶出來,麾下也就兩百多號而已。李通、陳恭方面呢?迎出村外的有百餘人,估計村裡還有一些,三百頂天了。自己好歹有一百多兗州兵護衛呢,就算兩家起了衝突。自身的安全也根本不值得擔心啊。
那麼,就由得李通去砍周直的腦袋?卻也不好。一方面刀槍無眼。真要起了衝突,不定哪兒來支冷箭就要了大老爺我的性命;另方面自己是跟着周直來的,估計李通見了這陣仗,小心肝兒顫顫,今兒個就不敢動手了。罷了罷了,老子也就隨便摻一腳,喝完了小酒咱就上路,我在的時候不容得他們胡鬧。我走了以後隨便他們殺得血流成河。終究是金子總會發光,是LOSER遲早翻船,李通今天不殺周直,將來再殺也不遲啊。
想到這兒,他的心情就挺坦然,當下跟着陳恭和李通進入村內。村東的穀場上早就擺下酒宴,左右不外乎燉豬肉、烤狗腿、燒全雞之類的粗食。是勳也沒打算飽啥口福,就光是舉起酒杯來,跟三位強豪對乾一杯,然後低下頭,夾幾筷子蔬果吃。
他的本意,你們聊你們的。有啥矛盾,有啥衝突,隨便噴口水,別打起來就成。可是沒想到,三位強豪都忙不迭地奉承他。尤其是李通和陳恭,這態度就極爲恭順。姿態就擺得非常之低。是勳轉念一想,也對,那倆割據的地盤兒是在豫州境內,誰都知道如今豫州是兗州的附庸,就連刺史袁渙都是曹操表的,他們怎麼敢對兗州的官員不敬呢?
這幾位雖非世家,也是中小地主出身,學問沒多高,書還是讀過幾本的。舉例來說,這年月世家大族壟斷了知識,大族子弟出來,理論上就該是大學畢業的水平,高一點兒還可能是碩士、博士、博士後啥的,庶族寒門當中,這麼高學歷的就很少了,大多也就初、高中水平。不過有一點兒好處,後世倆博士見面,一個讀法律的,一個讀物理的,就很可能完全找不到共同語言,而這年月不管你學歷多高多低,專業可全都是文史,多少總能聊上兩句。
李通、周直他們忙着拍是勳馬屁,相互比着套近乎,再加上學問不夠,所以說着說着,就變得跟上課一般,三人提問題,是勳給回答,答完了三人就誠心地點頭、鼓掌、歡喜讚歎——時間一長,是勳就覺得真是煩人啊,老子還是趕緊吃完了走路吧。
正這麼想着呢,突然就見一名也不知道是周直的,還是陳、李兩家的鄉丁跌跌撞撞奔了進來,倉惶稟報道:“有上千兵馬,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已經把村子給圍上啦!”
這票地主武裝,從來就裝備差、待遇差,組織性紀律性更差,要不然不會輕易讓人給圍了然後才恍惚察覺。當下李通、周直他們都是大驚失色啊,趕緊再派人打探,不一會兒,探子回來稟報,說那些兵都是荊州軍的服色,已經堵住了村子對外的各條通道,還呼喝要村裡人趕緊拋下器械,抱着腦袋出去投降,否則定斬不饒。
據說,有幾名原本在村外設崗的鄉丁跑得慢了一步,就已經被官兵給一箭放倒,下了黃泉去啦。
三位強豪嚇得是手足無措啊。村裡統共才四五百人,就算再加上是勳的一百兗州兵,也不過纔對方的一半兒啊,而且對方是正規軍,器械想必是精良的,己方也根本沒得比。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三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從對方眼中瞧出了疑惑、驚駭和恐懼——不是你招來的官兵嗎?難道官兵想把咱們三家全都一鍋端了?
是勳也覺得奇怪,史書上沒記載過這一出啊,自己纔剛踏足這一地區,也沒道理煽動小翅膀改變了周邊的歷史啊。是不是官兵找錯了人?要是自己不摻和,過後解釋清楚了就會放人,李通和周直他們全都安然無恙?
周直急得就叫:“這是怎麼回事兒?誰出去問問清楚,其中可有誤會?”李通一伸手,那意思:“您請。”周直哪兒敢去啊,左右望望,隨即就把目光給移到是勳身上來了。
是勳心說得,你們這是要我頂上啊。也罷,他們是官兵,老子是官人,官兵除非作反,否則是不敢動官人的。那我就出去幫你們問一問,要真是誤會呢,就幫忙給解釋清楚——就當是挽救將來可能成爲同僚的李文達了——要不是誤會呢,官兵一心要剿了你們,那起碼先讓老子脫了身才成。
因此他就整頓衣冠。施施然站起身來:“三位勿憂,且待某去問來。”
是勳在十多名士兵的衛護下。大搖大擺來到村口。遠遠地就叫士兵扯着嗓子高喊:“兗州是從事在此。汝等是哪裡的人馬?快叫主將出來打話!”
時候不大,果有一乘馬車來到對面,相隔一箭之地。是勳手搭涼篷,遠遠望去,只見車上的乘客身穿紅黑兩色公服,頭戴樑冠,就跟自己的打扮差不太多。
話說這漢代的官服,不跟後世似的。按照品級分顏色,紫的、紅的、藍的、綠的,一瞧就知道官高官低,再往後胸前的補子還能區分,帽上的頂子也能區分。這年月的文官裝束,分得很粗,第一是印綬有差。從金印紫綬到銅印黃綬,總共才四級——而且隔那麼老遠,是勳就完全瞧不清楚對方掛在腰上的印綬——第二是樑冠也就是進賢冠有差,從公侯三樑到小吏一樑,也總共才三級——是勳瞧着對方貌似是戴的二樑冠,也就是說。比自己官兒大,起碼是個大縣的縣令。
既然如此,按照規矩,是勳就得先上前去見禮。反正對方也是官兒,不見得還沒開口就會要了自己的性命。所以他大着膽子。邁前兩步,拱手道:“下官爲兗州從事是勳。請教貴官尊諱?”
對方見他靠近,也急忙跳下車來,還了一禮:“章陵太守黃射。”
“原來是黃府君,”是勳心說黃祖的兒子跑這兒幹嘛來了,“不知黃府君率軍到此,有何公幹啊?”
黃射撇一撇嘴,回答道:“聽聞村內有周直、萬億等人,皆地方上的刁民也,嘯聚爲盜,蹂躪鄉里,故而特來剿捕。”
是勳淡淡一笑,反駁說:“按律,二千石捕盜不出其界。不知這裡是汝南呢,還是章陵呢?”你章陵太守跑汝南來逮人,跟地方官打過招呼沒有?你丫越界了知不知道?!
黃射冷笑道:“此亦不關兗州之事。”你誰啊?你一兗州的州吏,又不是豫州的州吏,用得着你來出頭嗎?
是勳本來想說兗、豫一體,豫州之事便是兗州之事的,但是轉念一想,這話好說不好聽啊,自己剛纔還在按漢朝的舊律責備黃射不該跨境追捕呢,怎能眨眼間就換了軍閥腔呢?於是他略一沉吟,便義正辭言地回答道:“勳負監核之任,雖非本州,既見非法,安能不言?”我是刺史屬吏,擱後世算紀檢委的,就算不是轄區內的違法犯罪行爲,既然見着了,又怎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他這話不合法律,但是合乎人情,黃射一時間就不知道該怎麼反駁纔好。於是頓了一頓,突然問:“卿是兗州之吏,到豫州來何干?”是勳回答說是奉命去荊州見劉表,途經此處。黃射皺着眉頭瞥了他一眼:“卿爲兗州從事,以何爲證?”
是勳伸手從腰間把自己的印綬——銅印黃綬——就揚了一揚。黃射撇嘴:“宇內喪亂,失印者比比皆是也。”誰知道那是不是你從哪兒臨時撿到的啊?
是勳心說唉,你這是耍無賴啊,咱不帶這樣的。於是轉過身去,問從人索要曹操寫給劉表的書信——但是黃射一擺手:“不必了。”
黃射說:“吾嘗聞:‘北海是勳,東萊太史,雖青有材,行兗而止。’謂是宏輔關東名士也,雅擅詩賦,卿能爲詩,便見其真。”
是勳心說啊呀,這傢伙原來是想考較老子哪。你說啥?“北海是勳,東萊太史,雖青有材,行兗而止。”這民諺老子倒從來沒有聽過,竟然把我跟太史慈文武並列,共稱爲青州出身的名士,聽上去挺讓人飄飄然的哪。當下就不禁面露微笑,朝黃射一拱手:“請府君出題”。
黃射伸出食指虛指了一下是勳,又轉過來指指自己:“便以你我二人爲題可也。”我靠,是勳心說,你丫這算是蝦米狗屁題目?虛而又虛的,讓我可怎麼作詩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