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一臉得意的張賁,董宣但笑未語。他的下屬官員,都能有升遷的機會,唯獨他絕不會升遷,因爲他若走了,根本沒人能接替他的位置。
他這個洛陽令,說大不大,在權貴雲集的洛陽,他只能算個綠豆大的小官,但說小又不小,起碼他的級別比其他縣令要高出一些,畢竟是京城縣令,放到現在來說,他就是首都市長。
目前,劉秀建國也沒幾年,跟着劉秀一起飛黃騰達的宗親乃至開國功臣們,大多都是泥腿子出身,原本處於社會底層的人,一下子跳躍到權貴階層,難免會飄飄然,疏於法紀。
如果讓旁人來做洛陽令,即便查到宗親、大臣有違法亂紀之舉,恐怕也不會去管,或者說不敢管,但別人不敢做的事,他董宣敢做,當初長公主劉黃最寵愛的家奴犯錯,他都依律給斬了,更何況是其他人?
劉秀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在洛陽令的人選上,他一定會重用像董宣這種鐵面無私、六親不認的酷吏,所以董宣早就看透了,也從沒想過要升遷的事,而且他做洛陽令做得還挺好的,他自己也很喜歡這個職位。
這次,公孫述在洛陽製造謠言,以讖語書傳播漢室要被他公孫述取代的消息,劉秀的應對也很有意思,不禁書,不禁流言蜚語,而是公告天下,讖語書中所記錄的公孫,是指漢宣帝。
這個應對之策,倒是非常符合劉秀的行事作風。劉秀學的是尚書,他本身就是位儒生,還是太學生,這一直以來都是劉秀引以爲傲的資本,他又怎會去效仿暴秦,做出焚書坑儒之舉,敗壞自己的名聲。
不得不說,劉秀的這一招很高明,在不禁書,不禁言的情況下,讓公孫述製造的輿論壓力不攻自破。這次的事件,應該算是劉秀和公孫述之間爆發的一場輿論戰。
兩雄相爭,說白了雙方都是想達成自己的政治訴求。兵戎相見的戰爭,那是達成政治訴求的手段之一,而輿論戰,也同樣是爲達成政治訴求的手段。
只不過在這場輿論戰中,劉秀明顯是更勝一籌,將公孫述挖空心思謀劃出來的輿論壓力,化解於無形。
事隔兩天,張賁在刑審細作的時候,倒是挖出了另外一件事。根據一名扛不住大刑的細作交代,數月前,公孫述曾派一批美女到洛陽,其目的是爲了混入洛陽高官的府中刺探情報,只不過這些美女是以什麼樣的身份來的洛陽,現在又在哪裡,有沒有成功混入各大臣府內,這些事情,細作便一概不知了。
張賁挖出這麼重要的消息,不敢隱瞞,立刻上報給董宣,希望董宣能代他稟報給天子。
董宣聽完張賁的彙報,眉頭擰成個疙瘩,在沒有掌握確鑿證據的情況下,這種事情,其實不宜上報。不過思前想後,董宣還是寫了一封奏疏,上報給劉秀。
最近這段時間,公孫述顯然已將矛頭指向洛陽,細作交代的事情,未必就不是真的,提前做出預防,也是好的。
在翌日的早朝中,大司徒伏湛,便把董宣的奏疏當庭呈報。
看罷董宣的奏疏,劉秀也是暗吃一驚,他將董宣的奏疏交給羣臣傳閱。等衆人都看完,他問道:“諸君近日可有發現府內之異常?”
聽聞這話,許多大臣立即表態,自己並未納妾,更未換妻,正所謂糟糠之妻不下堂,自己不可能中公孫述的奸計。
這些大臣,明顯是在效仿宋弘,當初劉秀向宋弘提親,希望宋弘休了他的原配,改娶自己的大姐劉黃,結果被宋弘以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名義給直接拒絕了。
當時劉秀非但沒氣,反而還誇讚了宋弘,稱讚他品德高尚,之後許多大臣都有效仿宋弘,明面上不納妾,背地裡卻養了不少的小老婆。
劉秀環視一圈羣臣,淡然一笑,說道:“對於此事,諸君應要引以爲戒纔是!”
“是!陛下!”衆臣齊聲應道。
劉秀也沒太把公孫述的美人計太當回事,覺得給大臣們提個醒,就已經足夠了。
恐怕劉秀做夢也想不到,張賁所查出來的那一批美女,根本沒在別的地方,都養在他的皇宮裡呢。
此事剛告一段落,御史中丞李由擡了擡笏板,說道:“陛下,微臣有事啓奏!”
說着話,李由從袖口內抽出一小卷竹簡,向前呈交。張昆走過來,接過竹簡,遞交給劉秀。
後者展開,定睛細看,這是巡遊三輔地區的御使傳來的彈劾奏疏,彈劾的對象,正是徵西大將軍馮異。
平滅赤眉軍後,徵西軍並沒有班師回朝,也沒有解散,而是駐紮在三輔地區,主要防的是南方的公孫述,其次防的是北方的隗囂。
統帥徵西軍的主將,正是徵西大將軍馮異。
馮異駐紮在三輔,儼然成爲三輔地區最高的軍事長官。按理說,馮異是掌兵的,他管不到地方的頭上,但駐紮的時間久了,馮異和地方官員難免會有接觸。
像徵西軍的糧草問題,徵西軍自身的屯田可以解決一部分,朝廷那邊的輸送,也能解決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要靠地方官府來解決。
徵西軍有十萬之衆,糧草消耗巨大,對於地方來說,這也是個沉重的負擔。
長安經過王莽之亂、劉玄之亂、赤眉之亂,早已千瘡百孔,百廢待興,自身的溫飽尚且難以解決,現在還要負擔徵西軍的軍糧,長安官府被壓得快喘不上氣來。
一次,長安縣府未能如期交糧,馮異大怒,直接找到長安令,當面質問緣由。
長安令以現在縣府無糧做託詞,馮異不信,要長安令將糧倉打開,讓他查看。長安令不允,兩人爲此發生了爭執。
之後,馮異讓手下將士,強行打開糧倉。
糧倉裡面並非沒糧,雖然囤積的糧食不算很多,但繳納徵西軍的軍糧是綽綽有餘了。至於長安令爲何會謊稱無糧,實則有糧,具體的原因,不得而知。
看到糧倉裡有這許多的糧食,馮異當場便氣炸了,拒繳軍糧,這是想引起軍中譁變嗎?
馮異當即以長安令私通公孫述的罪名,讓手下將士將其拿下,並在長安的菜市口,當衆問斬。馮異是大將軍,他的級別是比長安令高得多,但還是那句話,他是軍方的,而長安令是地方的,軍方的人還管不到地方的頭上,就算長安令確實犯有殺頭之罪,這件事也得交由京兆尹去辦,不該由他馮異動手。
總之,馮異是當衆處斬了長安令,這件事,在長安乃至三輔地區影響極大,並且大大豎立了馮異在民間的威信,三輔百姓,無不臣服,甚至在私下裡,百姓們都稱呼馮異爲咸陽王。
這些事情,看在御使的眼睛裡,聽進御使的耳朵裡,那還了得?咸陽王?大漢祖制,永不冊封異姓王,馮異竟然膽敢自稱咸陽王,他這是想謀反啊!
巡視三輔地區的御使,一份彈劾奏疏便直接發到了洛陽。
朝堂上,劉秀看罷這份彈劾奏疏,久久沉默未語。李由擡起頭,小心翼翼地看眼劉秀,低聲喚道:“陛下?”yuyV
劉秀回神,將手中的奏疏放下,表情淡漠地說道:“嗯!朕知道了。”
在場的大臣們面面相覷,他們雖然不清楚奏疏裡的具體內容,但想來準不是什麼好事。
御使奏疏,那肯定是又彈劾了某位官員,而且通常情況下,當今都是以‘我’來自稱,用到‘朕’的時候,那要麼是有事發生,要麼是當今的心情極不痛快。
李由清了清喉嚨,說道:“陛下,微臣已派人做過查證,御使呈報,句句屬實!徵西大將軍於長安,確實私自殺了長安令,另,長安百姓也的確都稱徵西大將軍爲咸陽王……”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啪的一聲,劉秀拍了下桌案,一字一頓地說道:“朕已經說過了,朕知道了。”
李由嚇得一縮脖,再不敢多言。
在場的大臣們則紛紛倒吸口涼氣,馮異私下裡殺了長安令,這已不是小事,而且還被當地百姓稱呼什麼咸陽王,這……這是要效仿彭寵、鄧奉、龐萌不成?
接下來的朝議,氣氛變得壓抑起來,任誰都看得出來,當今的心情很不痛快,人們下意識地長話短說,短話不說,沒過多久,大臣們已無事啓奏。
散朝之後,鄧禹求見劉秀,但劉秀未見。御使的這封彈劾,對劉秀造成不小的打擊,他難以相信,現在連馮異都要造自己的反。
那可是馮異馮公孫啊!是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征戰南北的兄弟!是不爭功、不求賞的大樹將軍!是自己在即將被餓死的時候,送給自己一碗豆粥的恩人!
馮異要謀反……劉秀想想都覺得可笑。今日散朝後,劉秀難得的沒去清涼殿,而是去了西宮。
他去到劉陽的房間,站在小牀旁,輕輕撫摸着嬰兒的臉頰,也不說話。
陰麗華見狀,小聲問道:“陛下今日有心事?”
劉秀笑了笑,突然問道:“麗華以爲,公孫如何?”
“馮將軍?”
“嗯!”
陰麗華想了想,說道:“馮將軍認識陛下最久,跟隨陛下時間最長,曾經還救過陛下的命,倘若有人舉報馮將軍不法,向陛下進獻讒言,陛下且不可信。”
劉秀一怔,詫異地看着陰麗華。
陰麗華一笑,說道:“陛下下朝之後,心情低落,又特意向臣妾問起馮將軍,倘若是尋常事,陛下不會感到煩心,臣妾才猜測,必是有人檢舉馮將軍不法。”
劉秀看着陰麗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道:“麗華沒有心向朝政,着實是可惜了。”
陰麗華一直都很聰慧,學識不輸男兒,如果她對朝政感興趣的話,劉秀覺得能幫自己分擔許多。陰麗華當然清楚劉秀心裡想的是什麼。
正因爲她對朝政不敢興趣,陛下才會心生惋惜,如果她真表現出對朝政有濃厚的興趣,陛下就不是心生惋惜,而是心生忌憚了。
她含笑說道:“馮將軍率大軍鎮守西陲,難免容易遭人側目,稍有個風吹草動,便會疑神疑鬼,在陛下這裡添油加醋,臣妾相信馮將軍對陛下的忠誠!”
劉秀幽幽說道:“在龐萌未反之前,恐怕任誰都不會相信,有朝一日龐萌會做出謀反之舉。”
陰麗華正色說道:“馮將軍之品性,遠非龐萌之流能比!陛下拿馮將軍去比龐萌,實在是折辱馮將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