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這一夜,文祥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腦子裡全是昨天關於韓秀峰這些天在忙什麼的奏對。
皇上問起來時,他也曾想過裝糊塗。
可想到就算不說,皇上只要差人去問一下一樣能問到,畢竟“厚誼堂”有六個侍衛,而不管他做“大掌櫃”還是韓秀峰做“大掌櫃”時,只要是堂內的事幾乎從未刻意瞞過那幾個侍衛。
反倒是話只說一半有隻說一半的好處,皇上要是起疑心差人去問,等搞清楚來龍去脈之後不但會大吃一驚,也會想到韓秀峰爲何那麼悲觀,自然會尋思之前的應對之策是不是不夠穩妥。但這終究是一步險棋,萬一皇上覺得韓秀峰是在“蜀犬吠日”,因此而龍顏大怒,那就得不償失了。
正因爲如此,他天沒亮就趕到圓明園遞牌子求見,打算借奏報俄使說和之舉不可信這一由頭,瞧瞧皇上究竟有沒有龍顏大怒。
沒想到在宮門口等了不大會兒,御前侍衛就傳他覲見。
趕到勤政殿一看,鄭親王端華、惠親王綿愉和領班軍機大臣彭蘊章、戶部尚書肅順等王公大臣竟也在。而皇上在如何應對西夷上的態度,竟在一夜之間發生巨大變化!
先是命四年前曾跟洋人交涉過的前直隸布政使崇綸赴天津,緊接着又讓彭蘊章擬旨命署理直隸總督譚廷襄和直隸布政使錢炘和赴天津。除天津鎮駐防兵外,命譚廷襄和直隸提督張殿元另調河間兵、督標兵、提標兵各五百名馳援。
命侍郎國瑞、副都統副勒敦泰、護軍統領珠勒亨率京營兵及馬隊兩千赴天津。京營需用馬匹,著於察哈爾捐輸馬內挑選二千匹,緩程解京備用。
同時準察哈爾都統西凌阿所奏,挑察哈爾兵兩千名,以一千名作爲鳥槍兵,一千名作爲弓箭兵,分作四起,派令總管特克慎等四員分帶。命太僕寺挑膘壯馬二千三百匹,以備乘騎。並於庫存捐輸銀內動項,造就駝鞍繩屜六百副。再由商都駝羣內,調用駝六百隻,以備官兵使用,由察哈爾都統統領,先行啓程,由密雲一帶徑赴山海關佈置……
大軍未動,糧草先行。
這些兵不是說讓去就能開拔的。
開拔的銀錢從哪兒來,去天津的這一路人吃馬嚼的要耗費多少糧草,究竟讓誰支應。幾路大軍抵達天津之後該如何排兵佈陣……事無鉅細全得想到。
文祥分派到打發兩千京營兵開拔的差事,正尋思得趕緊去步軍衙門傳旨,然後是先去校場點兵,還是等戶部尚書肅順籌到開拔銀子再去校場,皇上又陰沉着臉道:“彭愛卿,擬旨時給朕交代明白,英佛二夷在廣東犯順,復同俄咪二夷,由上海赴天津,不過是虛聲恫喝。藉肆要求。
各文武官員到防後,如何相機佈置,須隨時奏報。尤其蒙古兵性多糊塗,誠恐遇有夷人上岸,極易率加殘害。著譚廷襄等務必嚴加約束,免得橫生枝節。與各夷交涉,應妥爲曉諭,察其動靜,再行籌辦。總之,一切以息兵爲要。”
“臣明白,臣遵旨。”
“都跪安吧。”
……
議了一上午,總算議出了個結果,儘管還是“嚴密防範”,但至少不再是“不動聲色”了。
文祥心裡踏實了許多,躬身退出大殿正邊走邊尋思這一切很可能跟韓秀峰有一定關係,赫然發現本應該在南苑“遊山玩水”的韓秀峰,竟跟着一個御前侍衛迎面而來。
當着幾位王公大臣的面,不方便打招呼,並且皇命在身得趕緊去辦差也沒空寒暄。只能跟鄭親王、惠親王、彭中堂和肅順一樣,同退到一邊躬身拜見的韓秀峰微微點了下頭,然後就這麼擦肩而過。
皇上爲何天沒亮就命侍衛去南苑傳旨命他覲見,韓秀峰不是猜出了幾分,而是心知肚明。
因爲“厚誼堂”跟別的衙門不大一樣,幾乎沒有什麼事不能讓皇上知道的,而德福等侍衛一樣沒什麼好跟他這個“大掌櫃”隱瞞的,所以昨晚一回到“舊宮”,就知道了皇上差人去問過德福話的事。
不過心裡還是有些緊張,畢竟正在做的那些事和曾說過的一些話真叫個“大逆不道”,就這麼恭恭敬敬地目送走一幫急着出宮辦差的王公大臣,然後忐忑不安地來到勤政殿。
咸豐忙了一上午,肚子有些餓,正盤坐在木炕上吃點心。
韓秀峰急忙撣撣袖子,恭請聖安。
讓他倍感意外的是,皇上竟指着剩下的幾塊點心道:“等了多久,餓不餓,要是餓了就吃幾塊墊墊肚子。”
“謝皇上恩賞,臣不餓,臣也沒等多大會兒。”
“可剛纔朕聽外頭的奴才說你早就來了。”
“稟皇上,臣是來了好一會兒,不過臣沒在外頭傻等,而是……而是……”
“而是什麼?”咸豐好奇地問。
韓秀峰偷看了一眼,見皇上的臉色並不是很難看,小心翼翼地說:“稟皇上,臣身爲掌園囿禁令的奉宸苑卿,好不容易來一次夏宮,自然要在宮內轉轉,瞧瞧哪些宮殿廟宇要修繕。”
咸豐楞了楞,旋即反應過來,不禁嘆道:“這一說朕想起不少事,當年朕命你以永定河南岸同知統領河營,你奏請派河營兵勇輪流去陣前效力,免得那些兵勇上了戰陣手足無措,後來那些兵勇都派上了大用。
記得朕還曾打算出京瞧瞧萬年福地,而你呢竟率河營員弁提前幾個月去東西二陵實地查勘以便護駕,可惜朕最終沒能成行;再後來朕調你回京問夷情,你主動請纓籌設‘厚誼堂’,專事打探西夷動向。不管什麼事都想在前頭,不像別人那般得過且過。”
“皇上,您日理萬機,竟還記得這些……”
“只要是實心辦差的,朕又怎會忘?”咸豐反問一句,轉身拿出三道一大早命人翻出來的摺子,遞上道:“既然不餓,那就先看看這兩道摺子,你現在署理奉宸苑卿,這也是你份內之事。”
韓秀峰不知道皇上葫蘆裡究竟賣的是啥藥,只能恭恭敬敬地接過摺子,仔仔細細看了起來。
不看不知道,一看心裡頓時有了幾分數。
這三道摺子都是關於南苑的,並且上頭都有皇上的御批。
第一道是三朝老臣嵩齡四年前上的,奏請允准將南苑墾荒屯田,以籌措帑銀興辦團練。皇上御批“八旗乃天下之本,佔其練武之地,萬萬不可,貿然墾荒,絕難允准”,將其斷言駁回。
第二道是嵩齡所奏被駁回三個月後,時任侍讀學士德奎上奏的,稱“奴才知道南苑爲八旗演練騎射之地,又爲皇帝遊獵場所。但近來天下戰事頻繁,此地荒廢已久。奴才近聞有佃戶劉瑞等人,入內私自耕種,已成事實,可否就勢弛禁,令民人耕種,並藉此招來鄉勇,編組團練。”
從御批上看皇上頗爲惱怒,諭曰“南苑爲我朝習武之地,屢經禁止私墾。前有嵩齡奏請,被朕駁蜀犬吠日,汝難道不知?”
而固執的德奎又上摺奏稱“奴才雖知前事,但今夕異情。現雖有禁墾之令存,然民戶實已越境入墾,不如將計編組團練,適可壯士軍威。”
結果可想而知,皇上御批怒斥道:“民人越墾,何不速集兵丁儘速驅出,汝今日狡辯,顯系受人慫恿,巧借團練之名,以實現牟利營私之實,甚是可惡”。並諭令將德奎革職交刑部議處。
南苑敗落是不爭的事實,嵩齡和德奎所奏也有幾分道理,畢竟正如他們在摺子中所說:南苑四周綿亙百五六十里,按畝計地,應得八千餘頃,除養牲等處外,可墾之地尚有四五千頃,任其廢置,既覺可惜。若招佃墾種,以每畝收糧二石計之,一歲之中可得百萬石。以此項散佈京畿,京中既可資接濟。而附近貧民,皆可前往工作,得傭值餬口……只是他們沒想過這事關皇家顏面!
韓秀峰不認爲皇上召見只是爲了南苑墾不墾荒這麼簡單,畢竟該私種的地方已經被附近百姓私種了那麼多年,該荒的也荒廢了不少年,想了想放下摺子道:“稟皇上,臣不認得嵩齡,但臣不止一次聽說過嵩齡的事。”
“他怎麼了?”咸豐下意識問。
“他不只是不識大體,而且糊塗透頂,臣聽說在嘉慶朝時,他居然奏請用玉幣,稱以白玉製爲圓璧,名爲上品,其值百金。稍次者爲中品,其值五十金。又次者爲下品,其值十金,簡直謬妄之極!”
“沒想到你竟知道這些,看來朕讓你讀的那些書沒白讀。”
許多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韓秀峰不敢再讓皇上繞圈子,接着道:“不過正如嵩齡、德奎所奏,是有不少不法之徒入內私自耕種。臣身爲掌園囿禁令並駐南苑的奉宸苑卿,絕不能視而不見。斗膽奏請調河營入內,儘速將其驅出,然後晝夜巡察,嚴加防範,免得再有此類事情發生。”
見皇上若有所思,不置褒貶,韓秀峰意識到這個藉口有些牽強,就這麼調河營駐南苑理由不夠充分,急忙躬身道:“永定河故道便在苑內,河道梗阻,幾個海子易發水患,臣以爲苑內河道和那幾個海子也該整治修繕了。”
咸豐滿意的點點頭,想想又問道:“入內私自耕種的不法之徒要驅出,苑內的永定河故道和幾個海子要整治修繕,這要調多少河兵,要花多少銀子?”
“稟皇上,臣以爲驅逐不法之徒也好,修繕整治河道海子也罷,這兵在精不在多,多了只會徒耗錢糧,臣覺得有三四百人足夠了。”韓秀峰頓了頓,接着道:“至於所需錢糧,臣可在苑內自籌。不過想辦好這差事,光靠臣這個奉宸苑卿辦不成,要是有慎刑司會辦就好了。”
韓秀峰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過,以驅逐入內私自耕種的不法之徒和修繕整治河道爲名在南苑練四百兵,至於糧餉完全可在苑內課徵,畢竟已經被私墾了幾千頃地,完全課徵點錢糧養兵。
而奏請讓慎刑司會辦,那是因爲一般百姓沒那個膽私種南苑的地,想要錢糧就得敲打敲打那些膽大包天的包衣奴才,甚至在南苑當差的文武官員。
咸豐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心想與其讓那些奴才中飽私囊,不如把銀錢榨出來養兵,一口答應道:“準了,慎刑司那邊朕待會就差人傳旨。”
“謝皇上。”
“至於河營員弁,在別的衙門當差的可具折調回,有實心辦差的可具折保奏。據說前戶部郎中榮祿只幹了幾個月又把戶部銀庫的差事給辭了,看來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既然他喜歡領兵,不喜歡做文官,那就賞他個四品頂帶,以直隸候補道去南苑聽用。”
韓秀峰心想榮祿哪裡是不喜歡做文官,而是因爲中飽私囊被肅順抓住把柄不敢再在戶部幹了,但嘴上還是急忙道:“皇上聖明。”
咸豐不認爲洋人會殺到京城來,從未想過要出京避難,只是覺得讓韓四在南苑操練一支能戰之兵未嘗不可,說不準在關鍵時刻能派上大用,何況又不用操心養兵的錢糧從哪兒來。
想到已經默許了那麼多,不如再大方點,沉吟道:“你去年保奏的那個王千里是個能吏,在南苑當差也有一段日子了,當年在永定河北岸同知任上被革職也是事出有因,朕不能讓實心辦差的人吃虧,擢升他爲南苑郎中。”
韓秀峰沒想到還有這好事,正準備幫王千里謝恩,咸豐又說道:“厚誼堂現在也沒什麼差事,堂內的那些人不能總這麼幹耗着,你回去之後草擬個善後章程,再同王千里巡察考覈下南苑主事以下各官,該彈劾的彈劾,該調任的奏請調任,把缺騰出來安置那些鬼谷先生。”
“皇上,這不妥吧,這麼一來整個南苑不就變成了厚誼堂……”
不等韓秀峰說完,咸豐就緊盯着他意味深長地說:“韓四,你既是朕的臣子,也是朕的學生,要是連你都信不過,滿朝文武朕還能相信誰?”
“皇上,臣……”
“不說了,跪安吧,回去之後好好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