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韓熙載的默然,李璟趁機質問道:“近來,爾等屢次勸朕修整武備,完善江防,然而,縱使舉國奮武,又能如何?至於主動發兵,卿可能給朕保證,擊敗漢軍,收復故土而保之?”
李璟話裡,滿滿的失敗情緒,能得一時之安,享一夕之樂,已然滿足,又哪裡還需什麼長視遠謀。
見韓熙載的表情逐漸激動,李璟大概清楚,又要說那些在他看來很無謂的忠言諍語,手微擡阻止他,認真地道:“韓卿,今歲將過,可以提前準備好明歲的入貢之資了,以免屆時再措手不及。”
聞言,韓熙載麪皮抽搐了一下,沉聲應道:“是!”
“另外,漢主繼位將滿十載,國書既至,我朝該當有所表示。嗯,朕當親書一封賀表,再備厚禮,遣使北上,爲之慶賀,此事也......”李璟繼續道,不過注意着韓熙載有些難看的表情,當即改口:“此事,就交給鍾尚書吧!”
“遵命!臣必然不負使命!”禮部尚書鍾謨起身,含笑恭敬道。
“好!”李璟對鍾謨的態度很滿意。
“陛下,院堂尚有公務,容臣先行告退!”見殿中,酒照喝,舞照跳,韓熙載滿腹的無奈,躬身一禮,似乎急於擺脫這滿殿的“烏煙瘴氣”,保持自己清高孑立的人格。
李璟顯然也不願意韓熙載在這邊礙眼,破壞氣氛,微醺的老臉上露出一抹寬和的笑容:“韓卿勤於公務,方有朕之安寧,卿可自爲!”
“臣告退!”韓熙載再拜,而後佝身而去,只是在出殿轉身時,甩了一下袍袖,似乎在發泄着自己的憤懣。
待其離開,殿中的氣氛,還是冷了兩分,馮延巳見狀,拾一酒杯,靠近李璟身前,語氣不忿地道:“陛下,你對這韓熙載優寵過甚了。此人自視才高,素來倨傲,今掌國政,恣意無忌,蔑視同僚。如今,都敢拂陛下的顏面,哪裡還有臣禮?”
聞言,看了看這個沒怎麼衰老的寵臣,李璟嘴角稍微抽動了一下,應道:“韓叔言素來如此,這些年,秉執國政做得也不錯。來,不理他,不要壞了我們的興致!”
“是!”馮延巳舉杯相應。整個人,倒顯得很淡然,進讒嘛,自然需要反覆不斷,一點一點地中傷、污衊。
馮延巳與韓熙載之間,不只是個人恩怨,主要還是利益之爭。自宋齊丘及其黨羽死後,馮延巳已是江南勳貴、官僚、地主唯一的領袖了。這些年,由韓熙載爲首主導的改革,對他幹人的利益侵犯得厲害,怎能不嫉恨之。
但是,上層的力量因爲李璟壓制黨爭而被打擊的厲害,在北漢的巨大威脅下,韓熙載又打着救國圖強的旗號行改革事,取得了輿論的支持,以致難擋大勢,但暗中的對抗,對其政策的曲解、耽擱、阻礙,始終不斷。
另外一方面,馮延巳個人對韓熙載觀感也不好,人前清高,人後的生活一樣奢侈,平日裡還抨擊他們這些人奢靡、貪圖享受......
對於下邊的變化與鬥爭,李璟心裡實則也是清楚的,但他選擇支持韓熙載的改革。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丟了江北之後,使得南唐財政陷入危機,江南、江北經濟上的互補平衡遭到嚴重破壞。
但是,在惡劣的形勢下,朝廷的支出卻加大了,戰後撫卹,軍事力量的重建,勳貴、官僚的俸養,皇室的奢華生活,還有每歲高額的歲貢。對南唐朝廷而言,必須加大財稅的收入,必須得變,要麼課重稅於百姓,要麼將刀子砍到佔據了主要社會財富的勳臣、官僚、地主、富商身上。
李璟選擇了後者,一是他們富,二是有韓熙載爲首的一干人力主,不管如何,有韓熙載衝鋒在前,他這個國主隱於背後當裁判,再完美不過了。
不過,這兩年來,因爲韓熙載的改革,朝中怨聲載道,屢屢有抨擊新政的聲音,長期不斷的讒言、中傷,耳根子本就軟的李璟,顯然又另生心思了。
一邊享受着韓熙載改革的成果,一方面,又開始拔高江南勳貴、官僚們的地位了。有個現實問題,李昪當年開國,就有賴江南士人集團的支持,那些人,算是南唐的根基,與國休慼。
事實上,南唐與後蜀,十分相類,文教興盛,經濟富庶,軍隊孱弱。但論弊病,南唐更甚之,土地兼併嚴重,下層的百姓生計艱難,在割讓江北之後,情況更是急劇惡化,許多在江北有重大利益的勳貴、官僚,不得不在江南想法彌補損失。
韓熙載的改革,雖有一定的壓制效果,但治標不治本,在自上而下的對抗下,舉步維艱,並且隨着時間的推移,越發艱難。
因爲地域狹長,四面受脅,外部環境極其不友好,導致金陵的“亡國氛圍”,比之當初的孟蜀要更加濃厚。畢竟孟蜀,還有那連綿的崇山峻嶺,作爲依仗,而南唐可憑藉的,基本只有一條大江,並且還是分出去一半的長江,這能擋住北漢?換誰都不信。
國之將亡,亂象頻生,到乾祐十年,金陵仍能保持着一定的平穩,已經是韓熙載等臣費心維持了。但是,大勢之所趨,豈是韓熙載這少數人所能扭轉的?
李璟與馮延巳這主臣各懷心思,禮部尚書鍾謨那邊,推杯換盞,與人相樂,目光時不時地投向二者,面上始終帶着點笑容,意味深長。
韓熙載那邊,慢慢地行走在冷風中,前往宣政院,擡眼望着寡淡的天空,腦中浮現出方纔殿中的情形,心中無限悵惘。
他韓熙載,南渡已經三十多年,有二十多年的蹉跎,雖受唐主厚待,但始終不掌權柄,還一直爲人所嫉,深陷與江南士人之間的黨爭。
一直到漢師南征,江北盡陷,國家陷入危頹之際,方纔得到真正的重用。這些年,糾集了一干志同道合之士,頂住巨大的壓力,厲行改革之事,意欲力挽狂瀾,扶保大廈。
成績自然是有的,但結果,始終差強人意。針對寄生蟲一般的勳貴、官僚、地主、商賈的一系列政策,確實增長的財稅,緩和的朝政的壓力,但國家的實力,始終沒能因此得到提升,底層的百姓,日子依舊越發艱苦,而他還要面對朝裡朝外不斷的非議、中傷,來自馮延巳等人的反彈,也越來越厲害。
而他改革所取得的成果,被用於歲貢,用於維護宮廷享受,用於奉養勳貴、官僚,與他所期待的富國強兵,相差太遠。
當然,國家受國情有限,畢竟不能推到重來,一切的改革都是有限的,屬於改良,心知其侷限,並不是不能接受。
最讓韓熙載心傷的,還得屬李璟的態度。主上都是滿身頹喪,喪志失氣,得過且過,他再積極,又能如何?今年來,李璟的變化,也讓韓熙載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此非可託志趣之主。
然而,李璟對他韓熙載的知遇之恩,又是實實在在的,也給了他施展的餘地。對於李璟,韓熙載又實在恨不起來。
矛盾的心理,佔據着韓熙載心房,涼風彷彿映照着心情,走着走着,就失了道。環視金陵富麗的宮廷景象,韓熙載仰天長嘆,最終化爲頹然。
宣政院也不去了,出宮回府,呼朋喚友,備酒飲宴,娛情娛己......
龜*殿中宴正酣,酒入高潮,君臣放浪形骸,展喉高歌之際,一名額纏白巾的官員,滿臉悲切,在內侍的引導下走了進來。
李璟認出了來人,乃是晉公、洪州大都督李景遂的屬官,見其狀,心中一個咯噔,酒也不香了,略顯緊張地問道:“卿爲何來,作此打扮?”
“陛下,晉公在南昌府,爲人謀刺,已然薨逝!”來人拜倒,痛苦流涕,語帶悲傷,沉重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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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言落,滿殿皆驚,一時寂然。
李璟一時愣住了,隨即身體一繃,手裡的酒杯被打翻,人差點閉過氣去。在內侍的攙扶下,方纔慢慢地緩過來,很快,淚灑宮殿,嚎啕大哭,高呼“吾弟”。
未己,以晉公李景遂身亡之故,李璟下令,在唐宮爲其弟發喪,金陵官吏,悉數舉哀,並急遣人往南昌府,迎其棺槨北上。
當然,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因爲李景遂這非正常死亡,金陵朝堂,又將掀起一陣動盪政潮。聰明人,都將李景遂之死,聯繫到了李弘冀。
躲到潤州去,就能避免嫌疑了?怕是不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