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鄴都的地位已然被廢除,但作爲河北西道治,大名府治,元城的軍政地位仍舊在那兒。當年杜重威之亂時,元城軍民逸散傷亡近四成,士民經濟財產損失巨大,然而經過這近十年的發展,元城早已恢復了往日的繁榮。
兩條筆直而寬闊的街道縱橫其間,輔以數條支路加密密麻麻的曲巷,構成網道。一架架驢馬車輛穿梭在街道,熱鬧的行市內充斥着行旅客商,人聲鼎沸,店鋪樓肆坊的幌子在陽光下招搖......
元城是繼續開封之後,第三個破除市坊制度的大漢大城(第二個爲揚州),不過城市的發展,也同樣帶來了管理的問題,治安、衛生等等。
不過,在天子駕幸的近期,元城之內,卻是一片安寧和諧,地痞流氓、牛鬼蛇神悉數沉寂下去,甚至主動配合治安,城垣、街道都被清洗過一遍,各處一片新淨,曾經瀰漫在街市空氣中的騷臭味也淡去不少。
等劉承祐進入元城之後,所見所感者,就是一座乾乾淨淨,庶定繁榮的城池。對於大名官府爲迎駕所做的細心準備,劉承祐看起來還是挺滿意的,雖然有興師動衆之嫌,但經過一番整頓,城市的風貌有了極大改善,既見利處,也就不必責陳了。
隨着御駕入內,城中也多了些議論。
南城的一間茶館內,清香四溢,三名參觀了皇帝進城的文人同坐清談。身着灰色儒袍的青年文士感慨道:“說起來,這已經是今上第三次來元城了!”
“不!”一中年人,捋着短鬚,眼中帶着回憶的神色,說:“開國初年杜重威嬰城而叛,天子也曾隨帝親征!”
“如此說來,四臨元城,天子與我元城也算有緣了!”
“一直以來,魏博乃河北強藩,元城則爲魏博首邑,丁口、財富聚集,精兵屯駐,上將鎮守,也是河北拱衛東京的最後一座大城,豈能不重視?”另外一名青俊的年輕人,緩緩地說道。
“呂郎君此言不錯,頗有見地啊!”短鬚中年看着青年,讚道。
呂郎君做了個謙虛的手勢,腦中浮現出城前迎駕的情景,感慨着說:“聖天子臨朝,觀元城氣象,如今大漢宇縣寧定,百姓擺脫淪胥,盛世可期啊!”
“呂郎君,明歲省考,你是否進京啊?”灰袍青年突然好奇問道。
呂郎君年紀雖然不大,但看起來不急不躁的,臉上清澈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風,慢悠悠地抿了口熱茶,說道:“我學識淺薄,需要修習者還有更多。再兼,如今朝廷取士,已不是僅憑文章、墨義、策論,就能登科及第的了!”
“朝廷不是立了觀政制度嗎?”灰袍青年道,從其神色中能夠看出少許希冀。
隨着這幾年的鋪墊下來,大漢的士子們,已不似初時那般畏“實務”如虎,也慢慢地搞明白了天子的用意所在,並不是要直接考出個政務練達的熟才,看的是見識、天賦、功用。
呂郎君道:“即便有觀政制度,也需要時間來磨礪、沉澱,我尚年輕,與其過早進入宦海,不若多花些時間,增長見聞,提升學識......”
“有傳聞說,往後朝廷取士,名額越來越少!”灰袍青年嘀咕了句,看着呂郎君,雙目中閃過些許豔羨之色:“不過呂郎君出身名門,才情出衆,你兄長如今也是道司高官,有其教導,登科及第,實在不是什麼難事啊......”
感受着好友語氣中的“檸檬味”,呂郎君謙和一笑,適時地不在此事上做深入談話。人與人,從出身的那一刻起,差距就已然體現出來了。
相較於灰袍青年,呂郎君未來可期,而大漢其他高門貴子,相較於呂郎君,則是平步青雲了......
這呂郎君,名爲呂端,乃是彰德府(由原相、磁州合併)知府呂胤的弟弟。此番來元城,既爲春遊踏青,也爲訪師覓友。
......
劉承祐這邊,則已入城中行宮。元城內的宮室,規模不算大,是在前朝王府、行宮的基礎上整合下來的。四處能夠明顯看到清掃、修繕的痕跡,卻也沒有更多勞民傷財的措施了,看得出來,大名官府還是知道分寸的,沒有爲迎駕而費不必要的心思以邀寵獻媚。府尹李浣,畢竟是中樞待過的官員,多少了解些皇帝的習慣。
而在行宮中,劉承祐第一時間接見了河北西道及大名府的職吏,這幾年,大名這邊官場變動比較大,乾祐五年以前的軍政職吏基本換了一茬。勉勵了一番羣僚,又讓衆臣看了看他這個皇帝,在座的大部分人,還都沒見過天子尊容。
見完地方將吏後,劉承祐單獨將布政使竇儀與府尹李浣留了下來。不過氣氛氣勢陡然一轉,劉承祐收起了在羣衆面前的溫和笑意,只是默然着一張臉,讓竇、李二臣,不免忐忑。
還是竇儀,主動開口問道:“不知陛下留臣二人,有何教誨?”
竇儀四十來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姿儀莊重,有北士之風,身上透着股浩然之氣。當初,受到宰相範質的舉薦,出任河東按察使,去歲調任河北西道,任布政使。
劉承祐看了看竇儀,都瞥向李濤,淡淡道:“二卿共事不足半載,卻是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啊,朕在東京就有所耳聞。道府之爭,甚囂塵上,羣議紛紛,不知二位,有何感想啊?”
皇帝此言一落,竇、李二人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李浣當即起身,拜道:“臣前行事魯莽,不能容人,激切誤事,請陛下治罪!”
見李浣的表現,竇儀眉頭皺了皺,雖然晚了兩步,也起身拱手,神情嚴肅,簡短地一句話:“請陛下治罪!”
後世有“五子登科”一詞,說得就是竇氏一家五兄弟,先後進士,而竇儀爲其長兄。
竇儀其人,爲人清介,性情剛直,敢言善諫,在東京的時候,就曾犯顏直陳。物以類聚,人以羣分,能與範質交好,不是沒有道理的。
前番奉調河北道,主道政,沒有多久,便與大名知府李浣起了矛盾。竇儀這個人,眼裡容不得沙子,在河東干得也是刑名之事。到任之後,就開始插足整飭道司政務,大名作爲道治,在其眼下,自然是重點關注對象。
而李浣在大名府也當了幾年的父母官了,自認幹得也不錯,士民安定,稅賦豐足。這突然來個頂頭上司,對他指手畫腳,橫加教責,豈能甘願。
若只是公務上的矛盾衝突也就罷了,關鍵在於二者的爭鬥,涉及到私怨。對竇儀而言,他只是恪盡職守,行權責之內的事,也不怕得罪人。
而李浣這邊,則要更復雜些,原本,他是有機會進一步,主政河北西道的。其兄李濤也是那個打算,不過在範質的舉薦與皇帝的默許下,沒能讓李浣上位,飛調來一個竇儀。
對李浣而言,竇儀資歷不如他,學識不如他,後來居上也就罷了,還絲毫不給面子。如此以來,這二者之間,豈能好好相處。文人之間的撕逼,最終演變成一場又臭又長的大戲。
而二者,又都是有後臺的人,兩人之間的爭鬥,則更添幾分政治氣氛。沒錯,在京中,原本有“共進退”之嫌的李濤與範質,也開始生出齟齬來了。
竇儀與李浣二者,你奏我專權跋扈,我奏你施政不善;你奏我逾制亂政,我奏你虛耗府廩......總之,爭鬥頻繁,齟齬不斷。
原本,李、範二相還能有所壓制,但後來鬧大了,終究傳到劉承祐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