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蕭蕭,帶來一波一波的寒潮,似乎要將開封城冰封住,連續三日的大雪告霽,城池內外,覆蓋着一層厚厚的白色,有些刺眼。
城中,街道間,樓舍前,屋檐上,開封的士民們,忍受着森寒的天氣,清理着積雪,似乎欲把籠罩在周圍的陰冷掃除。
乾祐八年冬季的開封城,比起往年,沒有更冷,卻增添了些許哀傷,蒼白之中,帶着一抹血色,整座都邑的氣氛透着股壓抑,就仿若天空的陰沉。
諸市行坊裡間,酒樓食肆,仍舊熱鬧,烈酒熱食,仍是有產士民所享受的。只是比起往常,談天說地間,多了些約束,對於某些忌諱的東西,都識趣地閉口不談,免得爲人所告發。
有血的教訓在前,後來者,總歸要在意一下自己的腦袋,一刀斬下去,可就是一了百了,並且無冤可訴。
“近來東京市井氛圍如何?”萬歲殿中,劉承祐面色沈重,問候在下方的李崇矩。
“經過前次整飭,民間風氣大改,市井之間,再無敢妄議、揣測!”李崇矩說道。
輕輕地點了點頭,白色恐怖之下,沒有什麼人敢頂風作案,可以想見,接下來開封會“清淨”許多。同時,劉承祐也不禁感慨,也難怪君主們更喜歡愚民政策,對於朝廷而言,老實巴交的庸賤之民纔是最適合的統治對象,比起議政、暢談天下,他們更在意自己的生計,更在乎柴米油鹽,家長裡短。
至於天子在做什麼,朝廷死了什麼人,於他們並無多大幹系。此番風波也一樣,真正在市井間“暢論時政”,烘托輿情的,都是那些有些地位,有些財產,有些見識的有產者。
但這些人,帶來的不良影響,便是將東京底層的愚民們給蠱惑了,聽風就是雨,看熱鬧是一種本性,愚民也一樣,以致將“功臣之亡”編排得帶有更多故事性與傳奇性,也容易吸引人。
在任何時代,輿論自由都是有底線的,而在君主集權的時代,就更不需提“自由”二字了。作爲已經徹底完成進化(同化)的皇帝,面對這種對他權威、名譽的挑戰,只會毫不留情地予以殘酷鎮壓,沒有絲毫動搖與不適。
“此事,就此收尾吧!”劉承祐想了想,即吩咐着:“另外,此番風波動靜不小,接下來武德司還需秘密調查,是否有敵國細作抑或心懷叵測之徒在其中興風作浪!”
“是!”
應了聲,李崇矩拿出一封奏章,呈上:“陛下,這是京畿探事所察,有幾名僚吏,藉此事,誣陷無辜,貪奪私財。”
對此,劉承祐倒顯得很平靜,每逢動盪,總少不了藉機生事,以權謀私的人,大抵還是人性的緣故。這種事情,在劉承祐看來,也屬尋常了,基本不能在心裡引起什麼波瀾,高高在上的他,甚至懶得多投一點關注。
“這些奸吏,因緣爲奸,更爲可恨!”不過,態度得擺正,劉承祐一臉平靜地怒聲說:“一應罪證,移交開封府,讓李谷查實處置吧!”
11月底,李谷正式還京,接掌開封府事務,並拜端明殿大學士,加侍中銜,晉爵汝陰侯。
“是!”
“另外,代國公的病情,有所加重!”聲音稍微低了些,透着謹慎,李崇矩又稟道。
果然,此言落,劉承祐表情陰沉了下來,臉上幾乎凝出水來。此冬以來,大漢已經故去太多重要功臣了,從李崇矩的話裡,劉承祐隱隱有種不妙感,似乎又要輪到代國公了。
代國公何人,折賢妃祖父,前樞密使,累鎮藩闈,縱不提其外戚的身份,就其本身對大漢朝廷的功績,也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也受到劉承祐發自內心的敬重。
“朕知道了!”嘆了口氣,劉承祐說。
沉吟幾許,劉承祐偏頭朝向張德鈞:“通知太醫署,遣太醫常住代公府,時時察看,定要盡權療治代公!”
“小的明白!”
這一回,劉承祐的情緒倒不似之前那般激動,也未給太醫們再下嚴令以性命相威脅。生老病死,人之常態,自然之理,倘若盡力也難挽,也不必過於強求了。
當然,也未必沒有劉承祐已然習慣了這個冬季的哀傷。
“還有,代公的病情,儘量瞞着秋華殿,折妃有孕,不要影響她安胎!”劉承祐又向張德鈞囑咐道。
“是!”
但事務的發展,往往遵循着墨菲定律,就在當夜,劉承祐收到消息,代國公折從阮病情惡化,高熱不退,嘔血昏厥......
翌日上午,劉承祐起得晚了些,這段時間,他基本將政務都放手給政事堂了,並下詔由崇政殿協理政務,算是正式將崇政殿給拿上臺面。原本,崇政殿只是託庇於帝王之後,參贊機務。但從乾祐八年十二月起,大漢“崇政——廣政”兩殿共事的體制正式建立。
這是皇權與相權的體現,並且,皇權進一步壯大,相權在實質上遭到打壓與削弱。雖然國事仍舊以廣政殿爲主,但崇政殿也有了發聲的權力,而那些學士、郎官,尤其是學士承旨,真正成爲了位卑權重的職位。
晨冬甚寒,站在稍顯空寂而冷情的萬歲殿前,則更添一絲寒意。身上罩着一件狐袍,劉承祐靜靜地矗立在冷風中,只簡單梳起的髮絲不斷吹動,望着透着淒冷的殿宇、御階、闕樓,有些出神。
一滴霜露落下,正打在劉承祐的額頭上,浸人的涼意讓他不禁打了個哆嗦。一旁的張德鈞見了,嚇了一跳,趕忙取出絲帕想給他擦拭,不過被劉承祐擋住了。
用手拂過,劉承祐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水漬,突然問:“今日何日?”
張德鈞說:“回官家,夏曆12月14日。”
“此冬終於快過去了啊!”劉承祐幽幽而嘆,滿是悵惘。
這個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劉承祐幾乎能感受到那嬌喘的氣息。回頭看,正見折妃挺着肚子,滿帶憂切走來,身邊兩名侍女焦急地跟着,想要扶她,卻有些跟不上腳步。
見她這副神情舉動,劉承祐心頭一個咯噔,當即迎了上去,將她扶住,說:“雨雪未乾,地面溼滑,走如此急做甚?什麼事情,讓你這般焦切?”
聞問,折娘子抓着劉承祐的手,英氣的玉容間,帶着少許不滿,直接質問劉承祐:“祖父的病情,官家還欲瞞我嗎?”
聽其言,劉承祐當即扭頭瞪了張德鈞一眼,張德鈞的表情倒也有趣,無辜中夾雜着惶恐,而後縮首低下。
劉承祐也無心關注,怎麼會走漏消息,這宮廷之中,哪有不透風的牆。看着一臉急色的折娘子,劉承祐只能儘量安撫着:“你有身孕在身,就是怕你這般擔憂心急,傷了身子!”
“官家,我要出宮,去看望祖父!”望着劉承祐,折娘子輕咬着脣,認真說道,清亮的眼眸中透着堅決。
這還是折娘子頭一次對劉承祐表現得這般強勢,見狀,劉承祐攬着她,輕撫其背,嘆道:“罷了,叫上劉昉、劉昀,朕陪你們一起去!”
事實上,劉承祐早動過出宮探視折從阮的心思,唯一讓他按捺住的理由,卻是有種異感。他覺得,自己親倖臣邸,就像立“flag”一般,只怕去了,就宣告結束了......
當年,已經有類似的情況了,國丈、臨清王高行周,就是這般。然而此刻,也該收起那些有的沒的雜念了,一者折從阮確實病重,二者若是連其最後一面都見不上,折娘子怕也要怨他了。
等劉承祐攜折妃母子,登代國公府,見到折從阮時,也被其病態衰弱驚到了,形容枯槁,面無血色,髮髻斑白,一副行將就木之像。
而折從阮,也確已至彌留,連話都說不出聲,只是在見到皇帝攜孫女母子到來時,渾濁的雙眼稍微亮了下。
劉承祐站在一旁,折娘子滿臉哀傷,抓着祖父粗糙消瘦的手。嘴皮顫抖着打了幾下,似乎想要叮囑什麼,終是沒能說出話來,而後在衆人的注視下,慢慢地閉上雙眼,嘴角掛上了點笑容,走得很安詳。
哀慟的哭泣聲,立時響在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