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郭榮自衙署歸,沒有回府,而是吩咐着車駕,直向邢國公府。就如往常一般,直入內園,正遇主母張氏。
郭榮行禮,張氏比郭榮,實則並沒有大多少歲,但看着他,倒是一臉慈祥的表情,畢竟身份在那裡。知道郭榮關心什麼,指着身後,溫聲說:“夫君知道你要來,在房中等你!”
就如劉承祐“關懷”的那般,郭威直接在榻上待了一天。郭榮入內,聞到空氣中瀰漫的藥味,眉微凝,快步上前,恭敬地站在榻前。
“你如今也是大漢國公,論勳爵,論權位,都不比我輕,就不必這般站着了,我可當不起!”見其狀,郭威還有心情對養子開着玩笑。
郭榮卻一板一眼的:“在朝爲臣,在家爲子,朝儀不可廢,家禮不可敗!”
“坐吧!”對其表現,郭威也不覺奇怪,朝他伸手示意。
郭榮這才坐下。
“今日入朝之後,便聽聞父親告病,臥榻不起,再度向陛下請辭。”郭榮微微一嘆:“病情如何?”
“你應該也知道,我是心病更勝於體疾啊!”郭威微微苦笑。
“我在衙內便聞,聽聞你染病,陛下與寧妃,親自過府探視了。”郭榮這麼說。
郭威似乎有些感慨:“傳得這麼快?”
“朝野盡知啊!”
“陛下對我的恩遇與厚待,實在讓我承受不起了!”郭威顯得有些無奈。
“今日陛下與父親,相談結果如何?”郭榮直接問。
對此問,沉吟了一會兒,似乎還在回憶對話情形,郭威說:“我與陛下,已是心知肚明,我也對他盡陳其情,如沒有意外,用不了兩日,詔制就下來了!”
又是一嘆,郭榮問:“父親去向如何?去洛陽嗎?”
“不管留在開封,還是洛陽,只怕都難徹底消除隱患!要走,所幸走個徹底!”郭威感慨着:“思來,自堯山出,也有幾十年了,當年代天巡邊,也是過家門而不入。人越老,這思鄉之情越重,我同陛下也算心有靈犀了,他當會準我回堯山。楚霸王說過,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今朝我郭威衣錦而歸,也是光耀門楣,順便重修郭氏宗祠!”
見郭威這般坦然,郭榮心情也輕鬆了些,想了想,說:“過個十年八載,父親未必沒有再歸京師之日!”
“以我的身體,能不能再活那麼久,都是問題!”郭威灑然道。
見郭榮想要說些什麼,郭威伸手止住他,神情逐漸恢復了嚴肅,異常鄭重地對他道:“有件事情,我思慮已久,想要和你商量一下!”
“父親請講!”察覺到郭威語氣的變化,郭榮臉上也增添了幾分嚴肅性。
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氣,郭威說:“你改回柴姓吧!”
說是商量,但語氣很堅決。此言於郭榮而言,不啻於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響,臉色劇變,難得失態地站起了身。然而過硬的心理素質,讓他迅速穩定下心神,又慢慢地坐了下來,沉容思量幾許,擡眼看着郭威,問:“有此必要嗎?”
顯然,郭榮明白郭威此舉目的所在。而觀其表現,郭威也有所感慨,像郭榮這樣的子嗣,他又何曾捨得啊。
“其實,早在淮南之戰以後,我就有此打算!”郭威鄭重地點點頭:“唯有如此,方能徹底打消陛下的疑慮,也向其剖胸以表我父子心跡!自回京以來,我也在認真思量,郭氏在朝中、軍中的影響,還是太大了,天下逐漸歸治,天子又非易與之主,而今大權獨握,手掌乾坤,豈能容郭氏。
似符家、高家、折家,在朝中的權勢、地位,可謂雄厚了吧,但那終究難觸及根本。而我們則不同,發於河東,起于禁軍,這纔是護持劉漢江山的主要力量。如今,更進一步,又成外戚,縱陛下不加猜疑,我都覺心驚膽戰。
乾祐初年的輔臣,而今也只餘下我一人了。陛下納郭寧,給我晉相,給你封國公,無一不是予我以暗示,唯有求退而保平安。”
頓了下,郭威繼續說:“以你的精敏,想來也能看中其中的問題。我知你是個有大志的人,陛下用你,固然是看重你的才幹,但是,郭氏的身份怕會成爲他心中的一根刺,時間越久,扎得越深,終會成爲他信用你的阻礙。
一旦脫離郭氏的身份,你便可以自立門戶,放開手腳,大施才幹,輔弼聖朝,削平諸國,一統天下,還復河山,青史留名。”
“你未及童冠,便跟在我身邊,小小年紀,便能將府中庶務打理整齊,供養上下。當年,我家道中落,膝下無子,收你爲子,既是喜你謹厚,也想傳宗接代!”說着說着,郭威又回憶起來,語氣中也帶有少許感傷之色:“但如今,時移世易,我卻不好再讓你這當朝樞相,承郭家之嗣。”
“另一方面!”郭威露出了點笑容:“陛下恩典過重,使我父子兩國公,放眼滿朝,也只有榆國公(李洪信)、壽國公(李少遊)那父子能相提並論了。若我有些私心的話,也爲將來,將這公侯之爵,蔭與郭信、郭侗兄弟倆了......”
郭威說了這一大串的顧慮與考量,可謂推心置腹了,郭榮的心情也徹底平復下來。迎着郭威的目光,郭榮起身,這回動作犀利多了,徑直跪倒於榻前,朝郭威連磕了三個頭,沉聲道:“父親既然心意已決,只有恕兒不孝了!”
見狀,郭威也不窩在榻上了,直接掀開被子,赤腳落地,雙手扶起郭榮,兩眼也有些發紅:“你這是讓我汗顏,情何以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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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靜了兩日,大漢滿朝臣僚開始進入吃瓜模式。皇帝一道詔下,以邢國公郭威,風症嚴重,引發舊疾,不能視事,正式準他所請,允他辭去身上一切職銜,回鄉歸養。
其後,又降詔,加郭妻張氏二品誥命夫人,賜其幼子郭儀正六品朝議郎,又增加食邑三百戶。
就這樣,還朝拜相升國公,入政事堂僅一日的郭威,徹底宣佈告別朝闕。而朝中對此,自是議論紛紛,似乎李濤這些身處高位者,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穩坐釣魚臺,處置國務。
那些中低層職吏,則多了些猜測,畢竟在常人看來,七月以來,郭氏聲勢浩大,隱隱有蓋過李氏、符氏成爲大漢第一外戚權貴的聲勢,並且實權重大,然而不過十餘日,這一頁就徹底翻過去了。
同時,郭威的告老,在軍中也引起了一些波瀾,當然,那些舊部、深交之將領,更多的只是表示可惜,畢竟郭威也才五十來歲。不過,身患重病,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再加天子待遇尤渥,也都沒有繼續關注。
而隨着郭威的歸養,皇帝安心了,皇后安心了,宰相們安心了,郭威自己也安心了......
在其後,再度引人注目的,便是郭榮複姓,認祖歸宗。這件事情,當然是郭威歸養的後續,並且一定程度上,比郭威歸養本身,更值得重視與深思。
對於很多人而言,郭威雖去,但郭氏這面大旗猶在,郭榮就是那個仍舊高居廟堂、執掌重權的掌旗者,還可以作依附郭氏的那些將吏們的靠山。
然而,郭榮都不姓郭了,在很多人那裡,又將打個折扣。當然,不是說郭氏從此倒了,畢竟宮中有寧妃,郭信、郭侗兄弟也在爲官,但與郭威、郭榮相比,那又是兩碼事。
對於郭榮複姓,劉承祐既是意外,又是欣喜,郭氏父子的這番舉動,讓他看到了兩個字:誠意。
事實上,以郭榮如今的成就與權勢,再繼承郭威的影響力,用不了幾年,劉承祐或許便會如忌憚郭威那般忌憚他。但是,郭柴分離,那麼這個時間就可以持續得更久,也可以讓劉承祐更放心地用郭榮。
雖然,二十多年的父子情誼,是沒那麼容易捨棄的,但是不要小瞧一個姓的更改,那是法理與名義上的割裂,涉及到財產與名望的繼承,影響是尤其深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