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社城內,潛流暗涌,漸成風雨欲來之勢。
而處在暗涌中心的劉信,仍舊自在着,在他那奢貴華麗的堂軒內,招待慕容彥超,敘着話。雖是夜下,堂間燭光明亮,氣氛漸近酣暢。
“自當初,我鎮滑州,你鎮澶州,你我兄弟,快有一年半沒見過了吧!”已然喝了不少酒,劉信醉醺醺的,開始同慕容彥超追憶起從前:“誰能想到,當年我等不過大哥身邊一走卒,竟能有如今這般滋潤日子!”
說着劉信摸着自己錦袍下微凸的肚腩,哈哈一笑。
瞄了一眼,慕容彥超也是道:“許州中原富庶之地,可比我那鄆州好多了。”
“再好,能好過東京嗎?”劉信冷嗤一聲,滿臉的鬱憤:“可惜啊,大哥就是走得太早了,讓那小子上位任事!”
聽其抱怨之言,慕容彥超眉頭一鎖,問:“信哥,你還是心存不滿啊!”
“你我兄弟之間,沒什麼好避諱的!”劉信似乎是酒喝多了,擡手指着自己的心口:“我這心裡,憋得慌!”
“你說,這大漢天下,若無大哥率我等一路廝殺,刀口舔血,哪有他劉二郎今日在明堂之上發號施令?你,我,還有太原的二哥,可都是他長輩,大漢的宗親。可是崇哥,甚至連東京都沒進過,爲他在晉陽守禦江山......”
劉信看起來是滿肚子怨氣,在慕容彥超面前也不忌諱,嘴不帶停的:“去年,大哥駕崩,他幼年繼位,滿朝的功臣勳貴,驕兵悍將,若沒有我,他能壓制住楊王史蘇郭那些人?轉臉就不認我這個皇叔,把我趕出東京,不就殺了點人,貪了點錢嗎?那也值得小題大做?”
“前番,劉三郎那黃毛孺子,無功無勞,徒以皇弟之身,便被封爲淮陽王。我們呢,要身份有身份,要功勞有功勞,他就一點表示都沒有?”
“哼哼,若不是大郎早故......”
“信哥,你喝醉了,說話怎麼這般沒有邊際?”見劉信當着自己的面,如此數落皇帝,慕容彥超臉色微變。朝堂間伺候下人揮了揮手,令彼輩退下。
劉信冷哼:“我說的難道不是實情嗎?”
慕容彥超道:“我看官家,對我等還是不錯的。加官進爵也沒少,去年冬,我入京覲見,所有節度中,就數我這個皇叔得賞最爲豐厚......”
“一點黃白之物,就把你給收買了?”聞言,劉信面露不屑。
慕容彥超卻沒有什麼不好意思,喝了口酒:“你也知道,我就喜金銀財貨,就算官家是投我所好,那也是有心了。信哥,我看你對官家,有所誤會了,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劉信醉眼醺醺的,指着行在方向,說:“那日,梓宮南行,初入境內,我率屬下羣僚,幾十裡前去迎駕,把庫裡的珍奇寶物都獻上了。算給他面子,表一份忠心了吧,結果呢?換得一張冷臉,要不是嫂嫂在,我都不知道如何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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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劉信這麼說,慕容彥超默然了,良久,方纔嘆道:“信哥,我知你心中有氣,但那畢竟是官家,是天子,他這個皇帝,做得還是不錯的。我等不只是他的皇叔,還是他的臣子啊!”
聞慕容彥超鄭重其事一番勸解,劉信身板一直,酒意似乎消散不少,盯着他:“想不到,兄弟你我一武夫,如今竟然也能說出這般道理,果然是長進不少啊,誰教你說的?”
“官家不是提倡多讀書嗎?閒來無事,找幕僚幫着,學了學字,聽了聽故事......”
“哼!”一口氣,幾乎是從鼻孔裡噴出來的,劉信嘆了口氣:“非我不想盡這君臣之事,只是啊,我們這個官家,看不上我這皇叔啊。當然,我們倆,這是相看兩厭!”
“如今啊,是誰都敢尋我的麻煩了!”
“怎麼回事?還有人敢觸怒你?”慕容彥超聞言不免多思,發出疑問。
劉信手中用力,幾乎把拿着的酒杯給捏碎,冷冷道:“底下人來報,這段時間,州城民間,多有些鬼祟之人,探這問那,儼然是找我的過失來了!”
“都是些什麼人?”慕容彥超雖然粗鄙愛財,但固有其精明,意識到了什麼,嚴肅問道。
晃晃悠悠的,視線被燭火映得有些模糊,劉信呵呵道:“幾個御史,那些言官,不知死活。另外......”說着劉信語氣微寒:“還有武德司的那幹狗,李少遊那小子,狗鼻子竟然嗅到我身上來了。”
“你可要小心了!”慕容彥超感慨道:“武德司自不必說,此番隨行的御史趙礪,那就是個膽大包天之人。我在東京修宅子,就被他參劾一本,說什麼逾制越禮,還被官家叫去,訓誡了一頓!”
劉信頓時表露出他對此事的譏諷:“呵呵,這天下亂久了,朝廷典制都不齊全,還談什麼逾越不逾越,可笑!”
“信哥,有傳聞說,你在許州......”慕容彥超語帶遲疑。
“沒錯,不是傳聞!”似乎知道慕容彥超想說什麼,劉信道:“我在許州乾的事,都沒遮着掩着,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實實在在的,還偷偷摸摸的,我怕他查?”
“哎,你糊塗啊!”慕容彥超搖着頭:“貪點錢,殺點人,是不算什麼。你爲何要打着皇帝的旗號,行搜掠之事啊!你要知道,官家素來注重民心民意,怎麼能不惹其震怒?”
劉信不屑道:“民意?屍山血海中闖出的人物,豈不知,民意敵得過刀槍?”
“不過今日啊!”表情頭一次認真了些,劉信說:“行在那邊傳出消息來,官家先後召見了李少遊以及那趙礪。我雖然算不得聰明,但也不笨,若是沒有猜錯,那二者,恐怕是在皇帝面前進讒了!”
劉信一副輕鬆之態,慕容彥超反應倒大了,蹭起身體,撐着食案,急問:“可知官家是什麼態度?”
“御前之人,竟不露一點口風!”劉信鬱郁而言,不過意態仍舊驕狂:“說不準,已經商量好,怎麼對付我了!”
兩個人喝的,當然是好酒,空氣中瀰漫着芬芳,不過,呼吸間,也夾雜着難聞的惡臭。沉默了許久,慕容彥超嘆氣道:“倘真如此,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你覺得我該怎麼辦?”劉信反問。
“怎麼都是宗室近親,你提前去向官家請罪,向他認個錯,我再在旁爲你說項!”慕容彥超建議道。
看得出來,兩個人,關係還算十分不錯的,慕容彥超是真在替他考慮。
劉信擺擺手:“人家都還沒有動作,這便積極地去認罪了?這是要讓我不打自招?不說其他,數十年來,可曾有過如此窩囊的藩鎮?”
見劉信不領情,慕容彥超臉色也不好看了,側過身去,一拍桌案:“你不要以爲,仗着皇叔的身份,官家就真拿你不得?看他繼位後辦的事,不是好欺的!”
“我知道,否則我堂堂皇叔,十幾萬禁軍的統帥,何以落到許州這邊醉生夢死?”劉信兩眼變得清明,幽幽道:“我許州,可還有數千牙兵,他們......”
聽其出此言,慕容彥超表情劇變,不待其說完,直接站起了身,在堂間踱了幾步,居高臨下地盯着劉信:“信哥,不滿歸不滿,但你本就有過錯,有的事我可以幫你,但有的事,要是做過了,也別怪我不顧兄弟之情!你也知大哥從一馬伕,打下這江山不不容易,我雖鄙夫,大哥的恩德我是長記心中的!”
被慕容彥超這般呵斥,劉信呆了會兒,隨即呵呵笑了,搖頭晃腦的,自斟自飲,動作慢條條地往嘴裡灌,眼神逐漸渙散:“你看你這麼激動幹什麼,我也就隨口說說,我還能有什麼心思不成?”
“官家此來,可帶着禁軍精銳,許州這點兵馬,能做什麼。我呢,就等着,看他能把我這皇叔如何?殺了我?哼哼......”
見劉信迷離入醉,慕容彥超搖了搖頭,怒聲招呼着被屏退的僕侍,自己則冷着黑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