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劉承祐的目光,楊邠肅色道:“大漢立國尚短,陛下繼位亦不過半載,國事初寧,人心易搖。李逆西叛,必牽動羣小之心,當此危急之秋,陛下不宜輕動,唯坐守東京,命大將軍卒平之即可!”
“楊相也知,人心易搖,朕親往,便欲以雷霆之力速定之。否則,任賊勢猖獗,朕縱藏於深宮,能穩天下人心?”劉承祐盯着楊邠,眼睛都不眨一下,駁問道。
“速定河中,難道非陛下不可,大漢無人嗎?”楊邠反問。
“去歲杜重威據鄴都叛,朝廷大兵征伐,頓兵城下,遷延日久,挫士氣,耗錢糧。及先帝御臨,三日而克城!”劉承祐舉去歲平杜重威的例子。
“陛下之能望,比之先帝如何?”楊邠直言相迫。
楊邠此言,有點誅心的味道,當廷之下,劉承祐怎麼回答都不合適。
眉頭微聳,劉承祐不掩怒氣,瞪向楊邠,冷聲質問:“楊相這是欺朕年幼,而輕朕嗎?”
面對天子威視,楊邠神色不變,一副冷硬的表現,垂首抱拳:“臣不敢。”
“欒城契丹幾十萬大軍,尚且爲朕所破,李守貞兵不過兩萬烏合,地不過河中一隅,朕殺之,如宰雞耳!”劉承祐提起前勇。
“既殺一雞,何需宰天下之刀,勞陛下親往?”稍微停頓了一下,楊邠說道,語氣間仍舊未有服軟之意。
見狀,劉承祐盯着楊邠的目光愈加冷淡了,楊邠也毫不避讓,直視劉承祐。就衝着他這態度,哪怕他是忠言爲公,劉承祐又豈能容他。
殿中的氣氛被搞得有些僵,君臣對峙了一會兒,劉承祐突然嘴角一勾,神情慢慢地放鬆下來,身體稍微後仰,問其他人:“親征之議,衆卿以爲如何?”
劉承祐一副豁然的表現,楊邠卻難放鬆下來,收回目光,也看向其他大臣。
馮道站起身,佝着腰,小心翼翼地說:“陛下,是否先看西面諸軍平叛結果如何,再作處置?”
馮道進言,有些保守,言外之意還是不贊同劉承祐親征,只是不像楊邠那樣,直接衝撞劉承祐罷了。這也符合馮道的一貫作風,兵者事關生死,天子親征更關乎國運,爲了一“草寇”冒險,不值當,還是待在東京運籌帷幄最爲穩妥。
隨其後,王章、蘇禹珪、竇貞固、李濤、趙瑩這幾位宰臣,相繼表達看法,皆不贊同親征。給出的理由,與楊邠大同小異。而見此景,楊邠意外之餘,又有些欣慰,明顯,他是正確的,否則何以滿朝宰臣都與他“同心”?
似中書侍郎李濤,去歲杜重威叛時,可是力主劉知遠親征平叛。而今換了劉承祐,態度截然相反。劉承祐以此問之,李濤先是告罪,而後坦言道:先帝乃開國之主,威德遠著,又據拯溺之功德,彼時足以鎮壓天下。且鄴都之戰,亟需強力破局,今時則完全不同......
話只說一半,後邊是李濤給劉承祐留面子。
見着滿朝一片反對之聲,劉承祐還是有些意外的,按照他的預計,以他這半載以來對朝堂掌漸強的掌控力度,反對聲或許有,卻絕不至於此。
事實證明,他還是有些樂觀了。西征不比前次西巡,在這等事情上,這些文臣,不論新舊,都難免保守。
理性地分析,宰臣們所慮,也沒有什麼過錯,所謂老成謀國。國有叛事,出師討伐,制暴戡亂,將帥若敗,尚有迴旋餘地。但天子親征,則是不留餘地了,其間的風險太大,尤其在大漢如今的情勢下。雖則勉強平靜了幾個月,但稍有動靜,便是暗流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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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倘如彼輩所言,穩妥的選擇背後,付出的代價也不一定小,背後同樣蘊藏風險。
最直接的問題,以何人爲帥,數萬侍衛馬步軍精銳,交給誰,才能讓劉承祐放心。答案是,沒有一個人。尚洪遷在東京爲侍衛統帥,統轄十數萬禁軍,但這畢竟是在京城,眼皮子底下。
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數萬精銳懸於外,操於人手,在這麼個時代,風險真的太大了。只有將軍權摟在手裡,以皇帝至尊爲最高統帥,纔是最穩妥的。
同時,委一將,和協諸軍,共擊叛軍,估計都要多費精力。都是宿將功臣,節度方鎮,以這個時代將帥的驕氣,憑什麼聽你的?一旦戰事遷延,李守貞的“盟友”們說不準就要真跳出來撕咬大漢了。
況且,劉承祐親征,又豈獨爲李守貞那豕犬?平滅內患是目的,立威震懾天下也是目的。至少,像這樣提出一個建議,立時羣起反對的場面,劉承祐是不想再見到的。
“官家,諸位宰相所言有理。”舅父李洪信站了出來,拱手道:“臣願領兵,替官家,替朝廷,平滅河中叛賊。”
“陛下,李都帥爲國舅,統兵多年,可領軍擊賊。”立刻有人附和,劉承祐一看,是馮道。這老朽,估計覺得相比於其他人,劉承祐應該能信任舅父。
但是對於李洪信的主動,劉承祐眉頭皺得明顯。對於這個舅父,不關乎信任,而是能力的問題。
總結來說,能力強的,劉承祐信不過,暫時也不敢信任。能力弱的,何敢付之於大軍。是故,只有劉承祐親掌大軍,纔不致有疑忌。但是,這等話,是不能拿到檯面上說的。
“陛下!”察劉承祐窘境,範質出列,滿臉嚴肅稟道:“大漢北有契丹血仇,南有僞唐交惡,西北党項異心,西蜀意向難定,可謂四面銜仇。河中之叛,需得從速攘除,否則勢必沮蹙。而欲速平之,必當以得能望者協調諸軍,使將帥齊心,同擊叛賊。禁軍及關右,多宿將功臣,當朝之中,何人之能更勝過天子之威,壓服衆將?去歲鄴都將帥齟齬狀況,萬不可重複,請陛下與諸公審之!”
範質出此言,同樣拿前事舉例,也是不留餘地,誰敢提出一個威勢能勝過天子的人選?誰又敢站出來?
朝範質釋放了一個滿意的眼色,劉承祐看向一直沒有發表意見的郭威:“郭樞相以爲如何?”
郭威神色稍顯複雜,統軍平叛,他倒是蠻意動的。不過見這架勢,哪怕滿朝都反對,估計也難阻止天子之心。而況,深析局勢,天子親征,不失爲一個佳選,風險也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大,畢竟應對準備已經充分做到了前頭。且天子並非不知軍,有領軍作戰的經驗,還取得過一場史詩級大勝......
“若得陛下親征,河中叛逆,必手到擒來!”語氣很堅定,郭威直接稟道。
魏仁浦也出列表示對劉承祐的支持:“李守貞舉叛,所依仗者,不外乎河中豪傑擁護及大漢四面皆敵的處境,然朝廷應對妥善,陛下親征,正是欲以雷霆之勢,破滅其僥倖,亦可震懾敵國與不臣!”
緊隨其後,尚洪遷也附和,說法很簡單:“臣願隨陛下出徵。”
有此數者支持,劉承祐這才做出一副下定決心的表現,起身,在所有人異樣的目光下,嚴聲下令:“衆卿勿復多言,朕決議親征,十五日大軍即開拔西進!”
“是!”見狀,縱使心中仍舊持反對意見,羣臣也只能俯首聽命。畢竟不是所有人,都似楊邠那樣軸。
“傳詔,剝奪李守貞一切名爵,着白文珂、趙暉、王晏、宋延渥及藥元福發兵征討,以永興節度使白文珂爲西南行營都部署!”劉承祐手一揮,發號施令:“另外,制令華、同二州,供給兵、糧。諭白公,如有逡巡,可便宜行事!”
若李守貞是隻雞,侯章與薛懷讓則是兩隻雞仔了,對二者,也不打算行綏靖之事。
又朝外邊望了望,天色仍舊晦暗,劉承祐吩咐人提前準備早食,爾後說道:“還得煩勞,諸卿再辛苦一番,議定出徵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