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秉政的五年多時間裡,憑着滿腔的熱忱與忠心,范仲淹對帝國進行了涵蓋政治、經濟、軍事等諸多方面的改革。
當然,本質而言,范仲淹的種種政策措施,只是改良,只是匡正大漢帝國這艘巨輪航行過程中的偏向與謬誤,而對帝國一些深層次的、根本的問題,卻往往顯得無力。
尤其是在涉及制度問題的時候,就更顯困難,朝裡朝外,會有無窮的麻煩與阻力,向他侵逼而來。同時,作爲大漢帝國時代的精英官僚,范仲淹本身又是一個極其忠實的維護者、與鞏固者,這也從根子上註定了他的掙扎。
事情做了很多,動作大大小小,但成效如何,只能說難孚衆意。
但凡改革,本質上還是對資源的重新分配,而這注定會侵犯到帝國那根深蒂固、盤根錯節的食利階層的既得利益。而這,註定是會引來敵對與反抗的。
事實上,范仲淹在秉政之後,提出的改弊革弊理念以及一系列具體政策措施,比之世祖、太宗乃至世宗時期的各項改革,不論是範圍還是力度,都要弱上許多,在很多畛域甚至只是隔靴搔癢。
只不過,落實執行的難度,與遭遇的反對攻訐,也同樣超乎想象。因此,在治國秉政日益艱難的日子裡,范仲淹也時常思考一件事情,爲何他提倡的東西,諸如吏治、法治、商法、鹽務、土地、稅務等方面的改革措施,都只是鞏固延續祖宗之成法,結果卻是羣情反對,舉步維艱。
要知道,范仲淹的治國思想與理念,堪稱集世祖、太宗、世宗三朝之精華,他所推動的諸多政策措施,絕沒有超脫既往三朝衆多的改革的範疇,在影響與力度上,更難與之相提並論,哪怕是以謹慎、保守著稱的世宗皇帝,都有不少突破性的創新。
比之他們,范仲淹乾的事情,實無多少新意可言,很多政策,都只是老調重談,甚至於,就是照搬祖宗之政。然而就是這樣,也往往事與願違。
於是,范仲淹秉政期間,大漢帝國朝堂上出現了最怪誕的一幕。「範黨」高舉「祖制」,欲匡扶帝國爲政之失,改興除弊,而「保守黨」們,則同樣高擎「宗法」,進行批判攻訐,勢必要維護朝綱正統,祖宗成制。
而雙方,都能在「三皇」之治中找到準確的、有力的法理依據,甚至於,都能從帝國卷帙浩繁的檔案之中,找到舊日的詔文
雖然,自世祖、太宗、康宗到世宗這四朝,有很多政策理念都是一以貫之,具備極強的延續性。但後繼之君,在前代帝王的基礎上,進行相應的完善改制,也是平常且頻繁的事,尤其在太宗時期。
以宗法駁祖制,這一套被帝國的權貴們玩得極溜,而每一場風波與爭論,伴隨着的,卻是權力、地位與利益之爭。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有百年沉澱的大漢帝國,不管爭得如何頭破血流,都還沒有人膽敢打破既有之政治規則,權貴之間,基本的體面都還保留着,鬥爭都留有餘地,處於一種理性、平衡的狀態。
而這種狀態,也已保持幾十年了,便鬥爭激烈如康宗朝時,都是如此,這樣近似於潛規則的約束,對帝***政的穩定性來說,顯然是具備極大積極意義的。
需要提一點,隨着時間的推移,在四十多年後的正統朝,朝野上下,不論是貴族官僚,還是文臣詞客,他們對於太宗皇帝的評價,是越來越高的。
在文臣史官們的春秋之筆下,太宗皇帝劉暘的地位與歷史評價,是呈逐漸上升的態勢,到正統朝時,幾與世祖皇帝相當了。
在世祖皇帝那輝煌功績與成就加持的身軀上,是難免斑斑劣跡,但即便史筆如刀,也不是大漢帝國的這些文
臣史官們,能夠黑得動的。
於是,他們能想到減輕世祖皇帝「神聖性」的,便是另外樹立一尊新神,而論德、論望、論功績,太宗皇帝劉暘便被選中了。
當然,太宗皇帝也是當之無愧,他對大漢帝國的意義,是要放到歷史高度來談的。如果說世祖皇帝是帝國真正的奠基者,那麼太宗皇帝的作用便是夯實築基,正是有他在位期間不懈的匡政明法、改興除弊,方有「雍熙之治」,方使大漢能夠以一個強盛而平穩的姿態,走過帝國百年。
上承開寶,下啓建隆。這便是歷代帝國史家名臣們,總結而出對太宗皇帝的評價,並且在建隆時代也逐漸遠去的正統朝,太宗皇帝在臣民(主要指帝國的權貴們)的心目中,帝國日益高企。
造成這樣的結果,原因只有一個,除了太宗皇帝,他們沒法再找出一人,來與世祖皇帝「打擂臺」。
而對范仲淹來說,小到禁止官僚乘轎,中到鹽鐵整頓、茶糖專營,大到土地清丈,沒有一件事能順順利利辦下來的。
尤其是後者,進入正統時代後,帝國的土地兼併情況,又不可遏制地向前加快步伐了,伴隨着的,卻是地稅的逐年減少,是相應稅制措施的貽怠與失時、失效。
爲此,在正統八年的時候,范仲淹正式啓動了,再一次對全國田畝數量的清丈。此一道政令,在朝廷內部都爭議頗多,到了地方更是沸反盈天。
爲此事,無數功臣勳貴、官僚大臣跑到皇帝劉維箴那裡訴苦,不過,最終還是在范仲淹的堅持下,推進了。爲此,范仲淹雖然自朝中簡拔了大量朝官、清流,前往各道州進行監督巡視,但效果顯然不佳。
最終,這樣一項攸關國計的政策辦法,還是以失敗告終,地方報上來的數據,沒有哪一道、哪一州、哪一縣是準確的,甚至於,比起建隆末期時籍冊上的數據,要少了將近一成。
很怪誕卻真實的一種現象,不到十年的時間,大漢帝國在冊土地,竟然少了一千多萬畝,就彷彿被一頭可怕的饕餮巨獸吞噬了一般
在持續了將近兩年之後,清丈行動終於隨着政事堂一道制令,徹底宣告停止,各地「清丈使」們也都被召回。然後,其中有不少人,都因爲貪腐、受賄、瀆職、枉法等罪名受到攻訐問罪,把范仲淹也連累得十分狼狽。
范仲淹想做的、嘗試做的事情,比先帝祖宗,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甚至在目的上,都有相似性與一致性。但爲何,最終都以失敗而告終,歸根結底,權威不夠。
范仲淹的名望很高,能力很強,道德品行上更爲世人敬仰,但是,對於帝國真正的統治階級來說,這大漢的胙肉,還輪不到你範希文來分。
實事求是地講,有些政策舉措,帝國「三皇」都需要以大魄力、大毅力來推動、落實、監督,范仲淹雖然被委任爲尚書令,但來自皇權的支持力度,是很微薄的。
畢竟,皇帝劉維箴信奉的是「垂拱而治」。而范仲淹的這個「淹」字,最終卻淹沒在帝國的權貴階級中,根本掙脫不得。
對於這些,在執政四年之後,在屢次失敗受挫之後,范仲淹已經有所體悟了,並且爲改變了一些作風。
正統十年是一個關鍵的節點,在這一年的,因爲河北地區連年的旱災,大漢帝國終於又爆發了一場讓人措手不及的叛亂:王則起義。
范仲淹不得不將精力從「自我革命」,轉移到「鎮壓革命」上。同時,由於心態的變化,他不再那般「急功近利」,或者說,他的目標變化了。
他不再嘗試去觸動那些早已根深蒂固的帝國權貴們的利益,他只是竭自己所能,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從自己的道德忠心出發,爲君王社稷,做着一些實事。
但是,這種變化,
對於其他權貴階級、政治團體來說,有些太晚了,數年積壓的矛盾,也根本沒有緩和的餘地,除非范仲淹下臺。
執政之前,范仲淹是名滿天下、衆望所歸的大賢,受到許多人的推戴。但入住政事堂之後,隨着一項項政策,一道道衝突,棄範公去者,卻是越來越多。
吏治上,因爲對官吏選拔、培養、黜落以及科舉上的一些嚴格措施與高要求,他得罪貴族、官僚及學閥,對恩蔭制度下手,更徹底將勳貴階層激怒。
稅務上,鹽鐵茶糖土地等一系列加強國家控制的措施,更是讓一干食利者深惡痛絕。
軍事上,推動文臣入樞,削減軍費,裁減軍隊等方案的提出,又將一大幹不僅限於軍事貴族的軍隊力量給得罪了。
因此,等到正統十一年(1052)時,范仲淹雖然依舊坐在尚書令的位置上,但他的屁股,卻是越來越坐不穩了。朝裡朝外,反對之聲迭起,而宮內,皇帝的態度依舊那般「從容」。
對於這些,范仲淹不是沒有預感,但他能做的,只是在其位謀其政,只是堅守在自己的職位上,同時等待着罷相的一天。
而這一天,的確不遠,就在正統十一年夏初。歷時一年多的王則之亂,終於被朝廷大軍平定,負責平叛的樞密副使、招討使石元孫與河北安撫使敬彥博回朝後,奏捷的同時,也向皇帝稟報了一件十分要緊的事情。
在對王則黨羽的審訊之中,得知了一件秘事,在王則禍連州縣,聚衆十萬之時,曾與左右言,他們舉事是爲活命,朝廷諸公皆鄙,若能打到洛陽,當奉範公爲王
這等謠言,明智者都知其愚蠢不實之處,但在此事上,帝國大部分公卿們,都集體「失明」、「失聰」了,於是,大名鼎鼎的範相公,就以這樣的方式,罷相了。
當然,體面是給足了的,范仲淹是主動告老致仕。
但不管如何,受到這樣的攻訐,以這樣的方式,離開朝廷,對范仲淹來說,也是一種極大的羞辱與打擊。就在當年,便病逝於蘇州的「範莊」之中。
而「范仲淹罷相」,後來也成爲了正統朝的一大懸案,懸就懸在,除了石元孫、敬彥博的奏報之外,關於所謂逆魁王則之言,並沒有任何的證據,但他卻實實在在地把一個秉政多年的尚書令給趕走了。
在這背後,有多少人、多少勢力在運作,誰也說不清楚,但必定牽扯到一大批帝國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