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有兩個時辰,或許更久的時間,訓練總算是告一段落了,炮聲不再,海面上空又只剩下單調至讓人壓抑的風聲、水浪聲。
海上的風浪不小,以老皇帝的身體,顯然不可能長時間暴露在風浪下,受不得風吹,也不能久站,從艦橋上進進出出的,火炮的轟鳴確實很震撼,但看多了、聽多了也就乏味了。
時間明明還早,天色已然暗得快黑了一樣,老皇帝睜大那一雙迷濛的雙眼,使勁兒地張望着,但除了海平面上不曾消散的黑煙之外,只有那艘正在慢吞吞調轉方向迴歸序列的炮艦了。
“林卿啊,這艘炮艦,聽動靜鬧得挺大的,卻不知實戰效果如何!打那麼一艘不會反抗,也不逃跑的靶船,都如此耗費工夫,有朝一日,真在大洋之上對敵,可不要變成一艘花架.”注視良久,老皇帝衝身邊一名老者感慨道:“爲支持你們海軍研究炮艦,朝廷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可要拿出實際的東西來!”
聽老皇帝這麼講,老者心下微凜,但面上很從容地應道:“陛下,炮艦是個新式的東西,設計要求高,建造難度大,並非簡單地把火炮搬到戰船上使用,想要完善成熟,實非一朝一夕之事。
不過,海軍內部有識之士已然達成共識,炮艦未來可期,潛力無限,定然能成爲我大漢海軍主戰艦船,橫行大洋,揚我國威。
既然試驗艦船已然造出來了,那麼沿着此路繼續探索下去,距離更完善、更實用的炮艦也就不遠了,懇請陛下與朝廷,靜候佳音!”
聽其言,老皇帝呵呵笑了笑,道:“你倒是自信滿滿!對於這些軍事技術的研究與技藝,朕從來是有耐心的,你所講的這些,朕也能理解,也表示支持。
只不過,天下庸者繁多,眼界短淺、故步自封者也不少,朝中有些人看不到也聽不懂炮艦相關東西,他們只知道海軍耗費了十數年的時間於人財物力,仍沒有顯著成果。
這些情況,你們不可不慮!”
身邊的老者,乃是曾總管大漢海軍的前樞密副使林仁肇,這個在幾十年前曾力主軍事對抗朝廷的南唐大將,不知覺間,也已爲大漢效力三十年了。
於林仁肇而言,過去的三十年,日子過得並不算有多舒心,因爲不管在軍隊還是在樞密院,他都能感受到那重重的猜疑與排斥,不論他如何表現賣力,來自於某些權貴的疑慮也從未消失。
林仁肇當然清楚原因何在,當初在江南時,他的表現過於激進、反漢,顯然一直被人記着,雖是各爲其主,但並不會有太多人願意主動理解寬容,而一旦牽扯到利益、地位,那更容易作爲政治上的一個攻擊點,隨時都能拿出來用。
這也與大漢的政治氛圍有關,在某些人眼中,那些統一後期投誠的南方文臣尚可寬容一二,至於那些武將,該防着就得防着,林仁肇則是被重點標記的人物。若非老皇帝的支持,他絕對無法在大漢軍隊高層待那麼久。
過去也曾試圖同郭、張二家族一般徹底融入大漢,但後來漸漸放棄,只是對老皇帝的寬容恩遇存着一份回報之心,兢兢業業做事即可。
等到六十五歲之後,也主動退居二線,給郭良平等新一代海軍將帥讓路,不再直接負責海軍軍政,先都監訓練,沒一年便調任至廣州府,擔任廣南海軍副將,徹底進入養老狀態。
在金陵造船廠成功生產出炮艦後,海軍熱情又燃燒起了,向樞密院申請了一艘,讓廣南海軍進行試驗、訓練,然後全身心撲在上邊。
此時此刻,聽到老皇帝這一番話,林仁肇老臉上卻露出了一抹悵然,有些感慨應道:“臣等只當盡力而爲!”
聽其言,老皇帝不禁訝然,臉上彷彿就寫着兩個字:就這。打量了白髮蒼蒼的林仁肇兩眼,老皇帝說道:“朕還以爲,林卿也會給朕來一番慷慨陳詞,立誓保證”
林仁肇搖搖頭,嘴角的淺笑訴說着英雄的遲暮:“陛下,臣已年邁不堪,只憑着一顆不安分之心,爲海軍建設發揮一些餘熱,未來還得依靠年輕人!”
此言顯然引起了老皇帝共鳴,也跟着嘆道:“確實不得不服老啊!這些年,朕也時感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擡頭瞄了老皇帝一眼,見他那副唏噓模樣,林仁肇又立刻表示道:“臣是凡夫俗子,陛下則是一世英雄,慨然如初,志氣依舊,令人心折”
這話一從嘴裡蹦出來,老皇帝便忍不住樂了,道:“你這番奉承之言,實在不算高明!你垂垂老矣,朕也不堪其老,就不必再說這些虛僞之詞了。”
“是!”
見林仁肇還是那副恭謹地不太走心的態度,老皇帝也微感無趣,擡眼再度瞧了瞧這外海上風景。若是盛年,老皇帝對這海上風浪或許還有浩蕩之感,難免產生征服蕩平的豪情,但如今,帶給他的只剩下壓抑與無力了。 “罷了,訓練既已結束,該回了。出海已是第三日,傳令返航吧”輕輕一嘆,老皇帝吩咐道。
幾十年不曾出海,甫登海船,便待了三日,對老皇帝而言,還真是一場特殊的體驗,只不過,該是年老的緣故,實在難在瀚海碧波之上尋找到一些豪邁的情緒。
隨着令旗揮舞,由二十二艘艦船構成的訓練艦隊重構陣列,整齊調頭,朝着東南方向駛去。
指揮室內,老皇帝邀請林仁肇對飲,繼續談論着炮艦相關事宜、廣南水軍建設、南洋戰事等等。類似這樣的君臣相會,單獨對飲對話,對林仁肇來說,竟是入漢以來第一次。
不過,老皇帝顯然更關心另外一個問題,看似無意地提出一個話題,幾十年海軍發展下來,在海軍內部誕生的那些“海軍世家”。
對於此事,林仁肇就沒法保持那種不卑不亢、雲淡風輕的表現了,因此即便在高層他是受到打壓,但林仁肇仍是海軍內部一大山頭,他的兒孫有五人都在海軍任職,林家就是老皇帝嘴裡的“海軍世家”。
比起此前的從容平靜,老皇帝顯然更喜歡看林仁肇那侷促不安的表情,那遲疑糾結的應付也更加有趣。
最後以一句“海軍有自己的傳統”結束了這個話題,雖顯隨意,但接下來林仁肇的心始終是懸着的。畢竟,如今的老皇帝實在不能以正常人來看待,若是對“海軍世家”也起了動刀子的想法,那可就不妙了,林仁肇自身可做到寵辱不驚,但不能不顧忌子孫後代之前途富貴.
所幸,老皇帝的確沒有爲難林仁肇的意思,君臣對飲,一直到傍晚時分,艦隊已然靠近一座規模不小的港口,天還未徹底黑下來,但港口內部已然被燈火點亮了,自海上遠遠望去,星星點點,自海岸上展開,延綿數裡,絢麗極了。
老皇帝又走上艦橋,望着燈火中港口,忍不住好奇問道:“這是劉何處?”
注意到老皇帝關切的態度,林仁肇輕笑着解釋道:“回陛下,這是東莞縣下轄之屯門港,如今乃是廣州府外海最大的港口,是往返商船必經之海港。這些年人口愈多,已不下十萬,海軍在此地也設有一座軍港,稱爲青山港.”
聽着林仁肇地介紹,老皇帝的眼神變得有些迷離,深邃的目光此刻也彷彿能穿越時空,看到遙遠的未來一般。良久,方纔喃喃道:“大抵就是香港吧”
林仁肇聞言微愣,但迅速反應過來,嘴裡跟着呢喃了句,而後請示道:“陛下之意,欲更名港名爲香港?”
老皇帝回了神,扭頭瞧了他一眼,又望向遠處的屯門港,悠悠道:“叫青山港就不錯,朕並不喜歡香港這個名字,屯門也不喜歡.”
林仁肇更顯迷惑了,但心中已然做了下決定,給廣州府知會一聲,屯門港名可以更改了。
“今夜就在青山軍港港內下榻吧!”
“是!”
夜宿軍港,得益於海外貿易在大漢帝國突破歷史的大爆發,這座優良的港口以其得天獨厚的優勢,迅速發展起來,成爲這個時代的“東方之珠”。
翌日,老皇帝難得睡了個懶覺,海上的生活於他而言,還是十分煎熬的,疲憊難去。
不過,精神卻保持得很良好,讓胡德吩咐安排,打算到那屯門民港“調研”一番。只是,還未成行,一個消息讓他興致全無。
林仁肇死了,死的很突然,事前沒有一點徵兆,不是心梗,就是腦溢血,一點搶救的可能都沒有,人就沒了。
很快,青山軍港之內,奏起了哀樂,後勤部門迅速到屯門港採購白布,皇帝下詔,就在軍港內給追悼林仁肇。
對林仁肇,老皇帝當然沒有什麼太深的感情,只不過,這突然的辭世,還是讓他心頭堵得慌。那可以看作是一種共情,老皇帝忍不住想,他不會也這麼沒徵沒兆突然就去了吧,仔細想想,竟有種恐懼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