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就設在道司衙門內,原本郭信是打算把鑾駕迎入長沙城內的荷園,那是一處極其富麗的園林,據說是當初由一干“義商”共同出資捐建,建成之後一直用於長沙舉行各種官方、半官方慶典活動,最近一次,還是中秋賞月。
荷園嘛,最出名的就是一片佔地近二十畝的荷花池,每至夏日,接天蓮葉,映日荷花,鋪滿荷塘,成就一片盛景。長沙有名的“紅荷文會”,每年便是在矗立於荷塘之上的水榭文臺間進行的。
可以說,基礎條件長沙城內再沒有比荷園更適合天子駐幸的了,郭信也是一片好意,可惜老皇帝不領情,當時便嗆了他一句:“時已秋高,花已謝,葉已殘,去看什麼,去看那些衰敗與淒涼?”
這話把郭信嚇得夠嗆,簡直是在質疑他的用心,同時也很委屈,沒有荷花,還有菊花啊,還有舞榭歌臺、瓊樓玉宇啊。
當然,委屈也只能埋在心底,最終依着老皇帝的心思,在布政司衙門內騰出一座院子,供老皇帝下榻,以及就近監察荊湖南道的政治工作。
一名老者昂首自行在內走出,花白的鬍鬚,矮小的身材,但自有一股儒雅風度,一舉一動,都帶有所謂的浩然之氣。
這名老者便是時任的嶽麓書院院正廖明永,陰了好幾天了,難得一個好日子,走出禁衛森嚴的行在,逐漸遠離那些禁兵衛士冷峻的視線,廖明永這才鬆了口氣。
溫暖乃至熱烈的秋陽直射在臉上,廖明永非但不怵,反而仰面迎了上去,思及適才行在內面聖的情景,嘴角逐漸洋溢着比之陽光更加燦爛的笑容。
布政使司衙門,對廖明永來說並不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但這一次前來,尤爲特殊,皇帝在臨幸嶽麓書院後,僅隔一日,便再度召見院正廖明永,態度可謂特殊。
於廖明永而言,也是一件值得格外重視的事情,別的且不提,作爲南方文壇領袖,一方山門魁首,這還是第一次受到大漢天子接見。
於廖明永個人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榮幸,更爲重要的則是,他也是代表着整個南方士林單獨覲見皇帝,如果是整個南方太大了的話,那麼他至少也代表着整個湖廣士林。
在廖明永看來,這甚至可以稱爲“歷史性的突破”!文人,準確地說傳統文人在當前的大漢,是並不吃香的,讀書人雖然受尊重,但政治地位卻基本處在第四五等,君親、勳貴、官僚,纔始終佔據着大漢核心統治階級高地。
出現這樣的情況,主要來源於三方面的因素,其一便是自唐末以來長期的軍閥當道的歷史背景,雖然在老皇帝在統一的過程中進行了梳理重塑,但從結果來看,也僅僅是撥亂反正,而非矯枉過正,武夫思想的“遺毒”至今也難說清除乾淨了。
再加上大漢在過去幾十年的不斷擴張,也從事實上助漲着軍隊的威勢,鞏固着武人的地位。文武兼重、文武制衡是朝廷的馭用之道,但事實上,如無上層權貴的幫助玩筆桿子的想要壓過動刀子的,當真是不容易的。
其二則是貴族階級、貴族官僚集團的復甦,這是老皇帝親自鼓搗甚至縱放出來的,如今已然做到,在大漢的中上層起着關鍵作用,與朝廷統治的勾連尤深,到了老皇帝都難徹底壓制的情況。權貴的佔據着大量且主要資源,留給士林的就更少了。
第三則是由老皇帝發起的科舉、教育制度改革了,這對傳統的孔孟之道的衝擊是巨大的,如不求變,僅奉聖人之言,未必沒有前途,但前途必然有限,實務雖只二字,但在思想、制度的領域所造成影響力卻是無限的。
就拿湖南道來說,讀書人的地位很高,還誕生了湘學體系以及湘士黨團,但這仍舊只是一種地方性情況,屬於地方政策保駕護航下出現的狀態。湖南道的形勢放到全國,不說獨此一幟,總歸是少見的。
所謂湘學、湘士,根子在湖南道,最實際的影響力實則也侷限在道了,出了荊湖南道,買賬的人並不多。
如廖明永這樣的大學問家,對“湘學”的發展有巨大功勞,扛着“湘學”的旗幟大步向前,突破湖南道地方的限制,可謂其必生追求。
然而,何其難也!比起中原、河北,比起關西、川蜀,比起湖北、江南,在文化上湖南的底蘊實在是太薄弱了,甚至於沒有多少傳統可言,想要向外擴張輸出學識理念,阻力是可想而知的,爲人所鄙都是常態。
不過,或許也正因爲這種在傳統性上的缺乏,使得湘人在治學上更加靈活,更容易接受新鮮理念,這也是過去幾十年湘學快速發展的根本原因。
當然了,所謂湘學,並不是拋棄傳統、標新立異,相反,對於忠恕、仁孝、友愛這些大道依舊堅持,奉爲圭臬,只不過在此基礎上,長沙的一些治學大家嘗試着結合當前的政治格局與朝廷的用人偏好,提出了一些新的東西。
這些新的東西,也在幾十年的發展、碰撞、糅合之中,漸漸形成了一種新的治學辦法,一種新思想。其核心就在於當年老皇帝提出的四個字:經世致用。
老皇帝當初只是提出一種理念,甚至只是在用人、選賢上表達自己的偏好。但後來湘學的發展深刻解釋着一個道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在以廖明永爲首的一干湖南道名士的努力之下,將老皇帝的理念,完善提升至理論高度,並以此治學,發揚光大
顯然,所謂湘學,其本質還是一種爲統治階級服務的學說,其政治理念與主張固然保留了大量傳統道德,但在思想性上卻是不斷靠近統治者,利於其統治。修習湘學的人本質上還是爲了更方便進入仕途,擔任官職,完成階級身份上的鞏固或者轉變。
而大漢最大的統治者是誰,開寶皇帝!對於一門學說來說,幾十年的發展並不算長,想要獲得突破,甚至還要更久。
至於湘學的對擴散爲何緩慢,除了傳統思想以及其他學派的阻滯之外,也因爲其主要服務的是最高統治者。而老皇帝的那些倡導,可不是符合所有人理念以及利益的。
如此也就可以看出,湘學爲何能在過去的三十來年快速發展,官府絲毫不受阻,甚至大力扶持。說穿了也很簡單,其立意太“紅”太“正”,這樣的學說是不怕擔政治風險的,至少在老皇帝當朝是這樣的。
若沒有這些基礎,就靠廖明永這些本土才士,甚至馬楚的遺老遺少,能折騰出這般大的動靜,把湘學搞得成宗成派,那也是不可能的。
此番,老皇帝能夠按捺住那膨脹的猜忌之心,卻也是在瞭解湘江學派的核心理念之後,來了興趣。
不似臨幸嶽麓書院之時的走馬觀花,今日老皇帝專門給廖明永留出了半天的時間,專爲聽取湘學理論。
當然了,用幾十年完善、成熟的一套思想理論,不是區區半天便能講盡的,廖明永也聰明地揀重點講,圍繞着“經世致用”這一核心重點闡述。
不得不說,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對於那些文人尤其民間所謂才士大家,老皇帝都持一種蔑視的態度,他更相信自己手中的權力以及自我的遠見。
但是今日,出奇地,他耐下性子,認真地傾聽一個“鄉下地方”、“三流學派”的領袖,闡述其治學理念乃至政治主張。
結果,在廖明永生生把老皇帝說得大發感慨。乃至於,老皇帝生出了些許恍惚,他是真沒有想到,在這偏僻的湖南道,竟然能夠誕生如此貼近於自己治國理念的學派,實在是新奇,也實在是佩服。
即便這湘學有逢迎的嫌疑,但對於至高無上的帝王而言,需要的不正是這樣的臣子嗎,年紀越大,越認識到意識形態的重要性,而不能服務於統治者,於國家社稷穩定無益的思想主張,哪怕再進步、擁躉再多,那也只有束之高閣。
有那麼一瞬間,老皇帝甚至覺得湘學是不是被某些人、某些學派刻意打壓了,爲何沒人向他舉薦?最終發現,還是老皇帝自己的原因,在某些方面,他確實閉目塞聽的。
而對於面聖的結果,廖明永是很興奮的,因此老皇帝當場允諾,讓他從長沙挑選幾名湘學骨幹,到三館、翰林院、東宮去任職。同時讓他到兩京去開設書院,教授湘學。
這背後意味着的東西,讓早已鍛鍊得心如止水的廖明永心中都不禁波瀾起伏,顯然,皇帝陛下認可了湘學,甚至於支持推動其傳播。這代表着,從今以後,湘學這個地方學派,將正式走向大漢全國,通往最高統治階層的大門向他們打開了,湘士黨團地位的提升,或許就由此而展開。
由此可見,此時廖明永這老夫子的心情是如何的澎湃,情難自抑制。
只不過,廖明永所不知道的是,若是在御前講得不好,他的腦袋甚至整個湘江學派或許都難保。此前,老皇帝甚至已經讓皇城、武德二司都羅織好了處置長沙這些學閥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