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承祐的不作爲,甚至有意縱容下,東京的風波是愈演愈烈。似乎是感受到了天子的心意一般,史宏肇果然將他的手伸向了其他人,包括當朝之臣。
真讓史宏肇把所有抓起來,他倒也沒蠢到那種地步,但是,進行一些“針對性”的打擊報復,卻也不難,尤其是那些爲他所厭惡的文臣。
在如今大漢的朝堂上,是有一條鄙視鏈的。類似史宏肇的武夫鄙視文臣,似楊邠、王章這樣的文臣又鄙視儒臣,而儒臣,似乎鄙視一切。
拿史宏肇來說,他對文臣,似乎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與蔑視。又或者是因爲自卑,雖然這是個文道不昌的時代,文士地位不高,但不是所有武夫都拿愚昧無知當炫耀的資本。尤其是到了史弘肇這種地位,深恨旁人譏他鄙夫,笑他見識淺薄......
嘗與人言:文人難耐,輕我輩,謂我輩爲卒,可恨可恨!
這一次,讓史弘肇逮到了機會,自然是借題發揮,怎麼“痛快”怎麼整。左右,在西京搞事情,可比在東京阻力要小太多了,又在劉承祐這個皇帝的授意下,且師出有名。
這番風波的頂峰,是史弘肇將目標找上了蘇逢吉。對於蘇逢吉這麼個經常在朝中興風作浪,作威作福,挑撥離間的小人,史弘肇是一向厭惡的。
西京這邊,要說最大的地主,莊園最大,行爲最猖獗的,還是數蘇逢吉的人。於是,在查檢留莊園的過程中,史、蘇兩人對上了。
史弘肇派軍查抄一座蘇逢吉在洛陽近郊的莊園,蘇逢吉的部曲莊僕也是夠張狂,竟然手持武器抵抗,直接被攻破,蘇逢吉的徒附之衆數十人,被殺。
蘇逢吉聞訊趕到之時,已經晚了,大怒。與史弘肇一番激烈的爭執,但一張嘴,哪裡能抵得過武夫一把刀。若不是史弘肇頭腦還保有一絲清明,恐怕就當場將蘇逢吉給拿下了。即便如此,兩人也直接鬧到了劉承祐御前。
“陛下,史弘肇倒行逆施,濫捕朝官,私設刑罰,貪掠民財,草菅人命......”
劉承祐是頭一次見蘇逢吉這般失態,就像是被史弘肇踩到了尾巴一樣,徹底撕破臉皮,在御前彈劾攻擊史弘肇。
掃向史弘肇,只見他陰着一張臉,也是憤怒不已,朝劉承祐拱手:“陛下,經臣查證,蘇逢吉在洛陽,大肆侵佔田畝,部曲家僕,橫行不法,逼民爲奴。前番,竟然還敢派人去官府民屯,捉拿屯民,爲其私耕。其莊園佃農,皆以鐐銬加身,其苛虐百姓若此,豈能爲相,立足於朝堂。請陛下罷其職,問罪!”
“簡直胡說八道!”聽史弘肇這麼一說,蘇逢吉益怒,緊跟着朝劉承祐道:“陛下萬不可聽信史弘肇讒言。據臣所知,史弘肇假王命,自專其是,誣害忠良,濫施酷法,中飽私囊。致使西京御人心惶惶,怨聲載道。此人乃當朝大凶,國家禍患,請陛下除之。”
“奸賊!血口噴人!”史弘肇似乎也被說到了敏感處,擼起官袍,露出拳頭,對着蘇逢吉,兩眼直欲噴火。
“大膽史弘肇,在陛下面前,都如此驕橫,可想而知平日裡是怎樣的猖獗。”見史弘肇的動作,蘇逢吉很識趣地朝後退了兩步,習慣性地扯劉承祐這張虎皮,質問他:“難道,你還欲於殿上動手?”
“你以爲某不敢?”史弘肇吼了句。
“夠了!”這個時候,一直沉着臉,聽二人爭論的劉承祐,終於忍不住了,暴喝一聲:“爾等眼裡,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
劉承祐突然發飆,倒將二人嚇了一跳。蘇逢吉眼神一斜,見劉承祐發怒了,嘴角揚起一點竊喜,趕緊躬身,裝出一副卑恭惶恐姿態,請罪:“臣無狀,請陛下恕罪。”
史弘肇似乎也冷靜下來了,與劉承祐對視了一眼,爲其冷漠的目光所懾,擼下袖子,陰着一張臉,也請罪:“請陛下恕罪。”
殿中慢慢地靜了下來,落針可聞,劉承祐面無表情地審視着史、蘇二人。眼神中古井無波,腦子裡則在冷靜地思考着,該如何處置此事,該借題發揮,還是息事寧人?
息事寧人?這個念頭,幾乎在第一時間便被劉承祐掐滅了。
史弘肇咬上蘇逢吉,這可是意料之外的驚喜,而二者,互相攀咬,則是喜上加喜。
對於蘇逢吉,劉承祐早有整治之心,只是一直沒考慮好,什麼時候動手罷了。
打一開始,劉承祐對蘇逢吉的印象便一直不好。大漢建立之前,此人還有所收斂,但立國爲相之後,此人所作所爲,一點都無愧於“奸賊權相”之名。賣官鬻爵,禍亂朝綱,目無君主,違背禁令,驕奢淫逸,縱容不法......
哪怕此前,劉承祐派人拉攏,也只是違心,想要一個對抗楊邠的盟友。然而事實上,哪怕不用劉承祐,楊蘇之間的爭端與矛盾也是夠激烈了。並且,此前蘇逢吉還經常借劉承祐的風去,對抗楊邠。
到如今,蘇逢吉實則已成爲大漢朝堂上的一顆毒瘤。這個人,得志便猖狂,所作所爲,真的太猖獗了。
一定程度上,比起楊邠,劉承祐從本心上講,更加厭惡蘇逢吉。當然,要說矛盾,劉承祐與楊邠之間還是要嚴重些,那是關乎皇權的鬥爭,縱能壓制一時,也終究難以調合。
“蘇卿,對史卿所控之罪,你有何話講?”過了一會兒,在史、蘇二人不自主地生出些緊張感時,劉承祐終於開口發聲了,對着蘇逢吉。
“此皆乃史弘肇污衊......”否認之言脫口而出,不過在注意到劉承祐冷淡的目光之時,蘇逢吉聲音不由得啞了,那淡漠的眼神,有些讓他心慌。
嘴脣似乎有些發乾,蘇逢吉嚥了口唾沫。
深吸了一口氣,劉承祐順手自御案上拿起了一疊奏章,掂在手裡,居高臨下對着蘇逢吉,冷淡地說:“這些,是朕登基之後,收到的關於你違法亂紀的奏章,月餘的時間,竟有二十餘份!”
聞劉承祐之言,蘇逢吉心中一驚,愕然間,迅速地反應過來:“定然是小人作祟,誣害於臣。對那些不實之言,陛下切不可相信!”
蘇逢吉這回答,幾乎是還想把劉承祐當傻子糊弄。
“蘇逢吉!”劉承祐怒喝一聲:“你當朕可欺嗎?”
劉承祐的猛然喝問,把蘇逢吉徹底震住了,錯愕應道:“臣,臣不敢。”
“賣官鬻爵,此事有假?汝州刺史,明碼標價五千緡,此事有假?”
“縱容家僕,橫行不法,欺壓良善,有假?”
“逾制私擴府宅有假?違反朝廷禁令,有假?”
“圈地害民,強搶屯民,與官府衝突,有假?”
“......”
“這一樁樁,一件件,你要親自看看嗎?還要朕一一給你點出嗎?”劉承祐用力地將奏章甩在御案上,冷冷地注視着蘇逢吉。
“臣,臣,臣......”蘇逢吉兩腿一軟,直接跪了下來。
“臣臣臣”了半天,終是道出一句“有罪”。
這個時候,史弘肇又適時地出聲補了一刀:“陛下,臣自蘇逢吉莊園中,搜出了一些兵甲,其家僕,也多持利器。其暗蓄甲兵,只怕其心懷異心,別有圖謀。”
蘇逢吉看向史弘肇,已是目眥欲裂。其他罪,縱使再重,他有信心圓圜過去,但史弘肇出此言,幾乎是想要置他於死地。私蓄甲兵,這可比草菅人命什麼的,要敏感得多。
“萬萬不敢,臣萬萬不敢有異心啊!”顧不得許多,蘇逢吉忙不迭地請罪,說道:“臣對陛下,對大漢忠心,天地可鑑。陛下切莫聽信史弘肇污衊之言!”
劉承祐則彷彿被激怒了一般,根本不聽其解釋,怒聲朝外邊吩咐道:“來人,將此賊拿下,下獄,嚴加看管!”
“陛下!陛下恕罪!陛下饒命!”蘇逢吉是徹底慌了,被架出去的同時,不斷地哀呼着。
可惜,劉承祐不爲所動。
“拿下此賊,陛下英明。”史弘肇在旁,露出了點滿意的神態,頭一次,朝劉承祐恭維道。
劉承祐似乎回過了神,嘆了口氣,有點意興闌珊地對史弘肇道:“史卿這些日子辦差辛苦了。”
“爲陛下與朝廷效力,不敢言苦!”史弘肇的性情此時恭順地像只綿羊。
劉承祐思吟了一會兒,對史弘肇道:“蘇逢吉既下獄,其於西京所置產業,所斂糧財,便由史卿一併查抄吧。其違法作惡的黨徒家奴,盡數拿下,不得走脫一人!”
“是!”史弘肇提了一嗓子,興奮應命而去,此人實在沒有多少自覺。
劉承祐看着其背影,史弘肇所不知道的是,劉承祐看向他的背影,同樣冷漠。
待其退下後,劉承祐的臉色慢慢地恢復了平和,目光也柔和下來,緩緩坐回御案後邊,拿起一份方纔的奏章,繼續看着。拿下了一名宰臣,對他似乎沒有任何影響一般。
而手中的奏摺,哪裡是對蘇逢吉的彈劾,只是東京轉呈的一份政報罷了。
“來人,傳武德使!”過了一會兒,劉承祐清冷的聲音響在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