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如何地歇斯底里,也不過是情緒上一次短暫的發泄與釋放,爲了獲得一點心理上的慰藉,以自我維護那點孤獨而又可憐的自尊。
於現實卻也無補,劉晅的問題,已然被惠妃直接擺到了面前,他該如何處置?真就打算,讓劉晅一輩空掛個皇子的名頭,不給一點待遇?
對於這點,劉皇帝自己心裡都沒個定數,畢竟也是自己的兒子,也沒犯什麼大錯,只爲了顧及那點大概率只有他自己在意的顏面,是不是太斤斤計較了?
然而,若就此改變態度,又如何說得過去,畢竟就在方纔,他還那般堅定地駁斥惠妃,將之趕走。就算要翻臉,只當是懲戒結束,也需時間來緩衝吧,否則豈不顯得突兀、生硬,讓他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或許劉皇帝自己都沒有發現,他是越老越固執,越不可理喻,死要面子。面子這種東西,早年之時,甚至可以被他拿來隨意踐踏,拿來擦屁股,但如今,卻是視若珍寶,格外愛惜
自以爲皇權至上,毫不妥協,然而,在事實上卻是處處充滿妥協,外露出的猙獰與頑固更像是一種僞裝,嘴上叫囂得越厲害,行爲表現則越軟。終究是老邁了,遲暮了,與早年那種由內而發散發的木強完全是兩回事。
思索間,重新建立起心防劉皇帝,已然有了決定,等再過一陣子,把劉晅該有的待遇恢復也就是了
不過,如此是否還是顯得太軟弱妥協了,對一婦人?慢慢地,劉皇帝又陷入到那種幾無邏輯、全憑個人臆想的牛角尖中。
但想得多了,總有一得,劉皇帝老眼突然亮了,或許,可以等自己死了,等太子登基。太子將來登基,總需要施恩臣下,就從自己兄弟開始,把這份恩典讓給太子,這似乎是個不錯的處置辦法,可以避免自己的尷尬。
然而很快,劉皇帝又搖了搖頭,萬一太子不明自己意圖呢?萬一他有所顧忌,抑或打壓兄弟,不肯作爲呢?
難道提前做好交待?這樣似乎也不妥,豈不更丟面子,他劉皇帝做點事情,何須遮遮掩掩,小人小氣的
在劉皇帝瘋狂腦補臆測之際,胡德又回來了,被打擾了思緒,很不滿意。而眼瞧着老皇帝那不滿的眼神,胡德趕忙緊張地稟道:“官家,春蘭殿宮人來報,惠妃娘娘跌倒了!”
“嗯?”聞之,劉皇帝老眉聳得老高,語氣有些不善:“怎麼回事,離開之時,還是好好的!”
表面上,似乎很關懷,然而,劉皇帝心中卻充滿了懷疑,覺得惠妃那邊有詐,否則何來如此巧合?
面對劉皇帝這個問題,胡德卻顯得猶疑了,瞥了他好幾眼,幾度張嘴,卻沒發出聲來。見狀,劉皇帝當即斥道:“你這作態,做給誰看的?裝模作樣,說!”
“是!”胡德嚇了一跳,不敢再有所隱瞞,道:“據聞,是十五皇子與惠妃起了爭執,乃至娘娘跌倒在地”
“原來就等在宮中,等着消息啊!”聞言,劉皇帝冷笑兩聲,眼珠子轉悠了兩下,手一伸,吩咐道:“擺駕春蘭殿,朕倒要親眼看看,這母子倆在耍什麼把戲!”
前往春蘭殿途中,劉皇帝得到了關於惠妃跌倒“事故”更詳細的信息,據報是劉晅責怪當初是惠妃替他做主,拒絕封國,得罪了劉皇帝,方招致如今窘境。
對於愛子的歸咎,惠妃一方面很傷心,一方面又很自責,同時還有些委屈,覺得劉晅不理解自己,不免與之爭辯。
母子倆爭吵一頓,發泄一番,但劉晅又哪裡是惠妃的對手,抽身欲去,惠妃不讓,一番糾纏,劉晅掙脫力大,導致惠妃跌倒
聽了詳細描述,劉皇帝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他怎麼也沒想到,這等狗血家庭倫理戲碼竟然會出現在他的宮廷。
種其因,得其果,很多事情往往就是相通,只是,對於這一點,劉皇帝同樣沒有太多逼數,他的宮廷內部,發生的各種狗血紛爭可一點都不少,只是大部分被他下意識忽略罷了。
洛陽的春蘭殿在宮城深處,距離垂拱殿還真不近,需要走半刻鐘多,劉皇帝駕臨時,本就有些壓抑的氣氛立刻增添了一些緊張感,就彷彿被一片烏雲遮了過來一般。
殿門口,劉晅耷拉着腦袋,輕咬着嘴脣,默默地跪在那兒,表情有些凝重。注意到劉皇帝,慌忙叩頭行禮,那張與惠妃酷似的英俊的面龐上,流露出深切的恐懼,顯然,他也知道,自己禍闖大了。
劉皇帝停下腳步,漠然地注視了他一會兒,扭頭往殿中去,手微擡,冷冷地吩咐道:“架起來,打!”
言罷,劉皇帝拂袖進殿去了,留下面色發白的劉晅,以及幾名同樣臉色大變宦官。一名內侍,像找到主心骨一般,走到胡德身邊請示道:“大官,真打?”
“爾等膽敢違抗聖諭?”胡德沒好氣地反問了句,然後便指着跟隨的四名內侍:“還不去準備!”
“是!”發問的內侍卻沒動,而是哭喪着臉道:“但打多少杖啊?”
聞之,胡德也面露頭疼之色,擡頭望望春蘭殿,又低頭瞧瞧劉晅,再偏頭看看這幹無所適從的內侍。稍作琢磨,有了主意,拉過此人,低聲交待道:“先打十杖,動作慢些,力道輕些”
這些內侍可大多是聰明的,尤其在聽話聽音上,聽胡德這麼說,頓時點頭表示知道了。胡德排開他,又走到劉晅身邊,彎腰小心地道:“殿下,官家有旨,小的等不敢不辦,還請您不要怪罪,稍微忍耐一番,小的們手下會有分寸的!”
聞言,劉晅一擡眼,注意到胡德那張溫和的面孔,緊張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些,沒有接這話,只衝他點了點頭。見狀,胡德心情卻不敢放鬆,轉身進殿伺候,心中只默默期盼着此事快些過去,天家之間掐架,爲難的可是他們這些奴僕
春蘭殿內,繡榻邊,劉皇帝已然坐下了,面上恢復了平和,御醫也說了,只是輕微扭傷,調養一番也就好了,甚至可以不用開藥。
只要身體不要緊,沒有大的損傷,倒可稍微放心。不過,惠妃更受傷的,顯然是那顆爲娘之心。見她傷懷鬱郁的模樣,劉皇帝輕笑道:“你爲了這個兒子,也算是嘔心瀝血了,如今落得這麼個結果,有何感想?”
劉皇帝自認爲只是感慨,聽在惠妃耳中,卻更像是在說風涼話,一雙雌眼刷得更紅了,緊接着淚水也止不住地掉下來,泣聲道:“官家這下滿意了?”
這話問得劉皇帝一愣,緊跟着也反應過來,老眉高聳,道:“這與朕有何關係?還不是你平日裡對那逆子放縱溺愛”
不待劉皇帝說完,惠妃便打斷他:“劉晅一向溫順謙和,若非官家處事不公,偏見對待,他豈能失了儀態?”
“你怎能把事情怪到朕身上?”劉皇帝惱了,站起身體,瞪着惠妃:“朕好心來看你,你卻如此不領情!”
惠妃反脣相譏:“官家是來看我,還是看我母子的笑話?”
一聽這話,劉皇帝就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頓時跳腳,指着惠妃,怒道:“你簡直不可理喻!同是符家女,你爲何不多和你姐姐學習?”
“若是姐姐還在世,官家以爲,她會如何評價?”惠妃一點不慫。
氣急之下,惠妃忍不住撐起身體,這一動,頓時牽動扭傷的腰桿,面上露出痛苦之色。見她這副模樣,劉皇帝就是有狠話,一時也說不出來了,同這一婦人饒舌爭論,他何苦來哉?
語氣軟了下來:“頭髮白了,人也傷了,何來如此烈性,好好休養,不要亂動!”
聽着劉皇帝這乾巴巴的關懷,惠妃確實不折騰了,但別過頭,不理會劉皇帝。見狀,劉皇帝在榻前踱了幾步,表情壓抑,徘徊幾許,有些嚴厲道:“你今日過分了,屢屢君前失儀,衝撞於朕!朕不加計較,已經是看在你姐姐面上,格外寬忍,你不要得寸進尺!”
“怎麼,官家要將我打入冷宮?”惠妃看起來是放飛自我了,生生地頂了一句:“就像對待劉晅一般?”
“你以爲朕不敢?”劉皇帝頓時怒喝道,唾沫星子都噴出來了。
劉皇帝顯然破防了,眼瞧着就要發作,從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慘叫聲,那是劉晅在叫喚,聽起來,有些悽慘。
“這是怎麼了?你把劉晅如何了?”惠妃聽着是臉色大變,終於扭過頭直直地盯着劉皇帝。
見其狀,劉皇帝心頭的怒氣一下子壓制住了,反而拿捏了起來,背過手,淡淡道:“劉晅不孝,教訓一二,賜他几杖,不是應該的嗎?”
“我自己跌倒的,與他何干?”惠妃立馬道。
“你敢當面欺君?”劉皇帝質問道:“什麼情況,朕早就瞭解過了!”
惠妃:“那就請官家治我欺君之罪,不要遷怒於劉晅!”
迎着惠妃那固執的面龐,劉皇帝自是氣不打一處來,指着她的手直顫,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好。而殿外,劉晅的哀嚎聲卻越發響亮了,伴着他的求饒聲,全然一副受不住打、熬不過刑的樣子,聽得劉皇帝直皺眉,罵道:“溫室裡的花朵,經不得風雨,連這點打都扛不住?”
而惠妃聽得揪心不已,又哭了,衝劉皇帝咆哮道:“他豈受得住廷杖?你要打死他嗎?”
見狀,劉皇帝擰着眉頭,飛給一旁的胡德一個眼神,胡德會意,不敢怠慢,立刻出門去“查看”了。很快,胡德便回來了,將情況簡單彙報一番,大概是,打了十杖,劉晅快昏死過去了。
聽其情況,惠妃更急,愈加不依不饒,若不是身子不便,都快撲過來了,一副愛子心切的樣子。
二者對視一眼,惠妃凜然不懼,劉皇帝則顯得有些心累,最終也是拂袖而去:“你們母子倆就折騰吧!朕不管了,也別再來見朕了,朕沒空!”
榻上,望着劉皇帝那不帶留戀的背影,惠妃俯下腦袋,嗚咽直泣,聲音甭提有多悲慼了。劉皇帝走得倒是決絕,但聽着惠妃的哭聲,心中卻也不是毫無觸動。
惠妃從來是這樣,小性子耍了幾十年了,劉皇帝也早已習慣,但他有些想不明白,怎麼會搞成這樣
殿前,廷杖已然停下了,劉晅趴在那兒,見到劉皇帝出來,人立刻變得虛弱無比有氣無力地向劉皇帝討饒道:“臣知錯了,懇請陛下饒恕!”
劉皇帝盯了他一眼,沒那麼怒氣騰騰,但這種狀態顯然更讓人畏懼。一句話沒留,劉皇帝緩步離開了,沒有竹節輔助,步子更慢,同時,那道蒼老的身軀也更加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