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歷來是冷清的,因爲有資格進詔獄的人實在是不多,但在這開寶二十八年的春季,洛陽皇城詔獄中實在是有些熱鬧,有那麼幾分人氣。
其中,最特殊的一人,毫無疑問是曾經的皇城使,詔獄背後的最高管理者,王繼恩。
隨着腳步走動,腰間的佩玉不斷晃盪着,玉璧尾端的黃穗在這不見天日的囚牢中竟也有些晃眼,在嵒脫以及皇城司副使張彬的陪同下,劉皇帝極其難得地,駕臨詔獄。
王繼恩爲何會被劉皇帝拿下,就張彬在多年副使任上的觀察、瞭解,最重要的是兩點,欺瞞官家太多,自作主張太多。
認識到了這一點,張彬自然不敢對劉皇帝有任何隱瞞,將王繼恩的反應及請求一五一十地彙報給劉皇帝。哪怕,張彬心裡恨不得儘早處置了王繼恩,作爲皇城司副使,本就是被安排來平衡權力的,然而王繼恩豈是好相與的,除了沒法把人排擠走,王繼恩幾乎可以把張彬任意搓圓搓扁。
因此,張彬這些年在皇城司的經歷可謂是一把辛酸一把淚,受盡了折辱,精神上面臨王繼恩的壓力實在太大了。
但又沒有妥協的可能,畢竟,劉皇帝還在後邊看着了。得罪王繼恩,命還能保住,得罪老皇帝……根本不該有這個選項。
張彬也曾嘗試過與王繼恩針鋒相對,而正面爭鬥的結果,是連消帶打之下,連手中僅有的微薄權力都丟了,關鍵在於,鬧到劉皇帝那裡,得不到更多支持。
狗腿子之間的鬥爭,得不到主人的支持,也是格外悲悽的。誰也不知道,張彬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又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幾乎如行屍走肉一般。
終於,給張彬等到了,含羞蒙恥、忍辱負重,終得“撥雲見日”的一天。天可見憐,就在昨日,從王繼恩府上賀壽返回路上收到來自劉皇帝密令時的,張彬是怎麼樣的心情,大概只有四個字:老天有眼。
曹孟德曾說過,閹豎之官,權寵在世主,殺之一獄吏足矣。如今劉皇帝用事實證明了此點,王繼恩的所謂權勢,在老皇帝面前,當真是微不足道。
而當用張彬這個副使主持清算任務時,那效率就更高了,一夜之間,王繼恩的那些徒子徒孫、黨羽附從們便被盡數控制住,這也是王繼恩宿醉醒來所見情景的由來。誰也不曾想到,“皇城營”組建後的第一項任務,竟然是逮捕他們的直屬大領導。
越過重重監房,可以明顯發現,詔獄如今的“入住率”並不低,但這麼多人,顯然不可能都是劉皇帝下詔偵辦的,也不可能是在放權詔書下達後的這段時間抓捕的,那這些人是如何來的,又是以何等名義被抓進來的,可想而知。
劉皇帝的表情很冷淡,直接漠視,在獄吏的引導下,一直到最靠裡的一座監房,王繼恩正被囚禁於此。不過一日的時間,光景大不相同,雖然沒有鐐銬加身,但其滿身透着狼狽,此時看起來纔像個六十老者。
早就聽到了獄道內動靜,當劉皇帝的身體進入視野,王繼恩兩眼頓時一亮,一雙老腿麻利膝行到監房邊緣,磕首不已:“小的參見官家!參見官家!”
就像是血脈壓制,不管在什麼地方,見到劉皇帝的第一反應,永遠是參拜叩頭,只是此情此景,王繼恩的語氣中多了不少悲慼。
見其狀,劉皇帝的老眼中,也出現一抹動情,腦子裡也浮現出一些過去的回憶,伸手向前,道:“張彬說你想見朕,念及這幾十年的情分,朕特地來看看你!”
王繼恩可太熟悉劉皇帝了,感受到他些微的情緒變化,眼睛裡立刻浮現出少許希望,起身抓着鐵柵欄,哀聲道:“官家,小的無罪啊!懇請官家,明察秋毫,勿聽小人進讒挑撥啊”
“你是何等機敏的一個人,難道當真不知,朕今日來詔獄的目的?”他這一開口,劉皇帝老臉立刻冷了下來,指着外圍的監房,道:“別的朕暫且不提,就這詔獄中亂七八糟的人,是怎麼進來的?”
王繼恩面色微滯,但反應極快,立刻道:“小的奉命監察京畿輿情,這些都是可疑之人,小的——”
不待其說完,劉皇帝迅速地打斷他,語氣嚴厲:“朕沒空聽你狡辯,若你當面只有這些囉唣廢話,那朕也不必再聽了!”
聞言,王繼恩的老臉又白了一分,愣了片刻,方纔叩頭顫聲道:“念在小的盡心侍奉多年的份上,官家可否留小的一命?”
“不行?”劉皇帝回答的很乾脆,道:“不過,念在你盡忠皇室幾十年的份上,朕可以留你一個全屍!”
“官家,小的縱有過錯,但對您忠心耿耿啊!”王繼恩滿臉的不敢,涕泗橫流,格外悲切地拜道:“小的,對您無害啊”
“你對朕無害,但你對朝廷有大害!”劉皇帝的情緒終於有了一個小爆發,衝王繼恩怒斥道:“虧你侍候了朕幾十年,你連朕最忌諱什麼都忘記了?就衝你瞞着朕乾的那些事,到今日方處置你,已經是朕對你格外寬忍了!”
聽劉皇帝這麼說,王繼恩目光立時暗淡了許多,雖然心中有一些疑惑,但他已然醒悟,劉皇帝對於他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怕是盡數瞭解了,同時,他這條命,恐怕是真保不住了。
巨大的恐懼感,在一瞬間席捲全身,甚至連手腳都麻木了,王繼恩癱坐在冰涼的地方,表現多少有那麼一絲不堪。
不過,一代大太監,終是有其體面的,沒一會兒,王繼恩便重新擡起了頭,眼眶微紅,沉着聲音,略帶希冀道:“皇城司一切罪責,都在小的身上,罪責難逃,誠無怨言。但小的那幾個養子,行事多聽從小的命令,能否從輕發落?”
王繼恩剩下三個義子及其一家子,同樣都沒逃掉,全部拿下,此時也關在詔獄中。凝視了王繼恩一會兒,見其表情不似作僞,劉皇帝依舊平淡道:“王守忠罪責輕一些,可以活命,但另外二人不行,其子孫可處流刑。留一份香火,算是朕對你最後的恩賜!”
“謝陛下!”聞言,王繼恩再度叩頭拜道,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朕這就,算是給你送行了,不枉這四十年主僕一場!”再掃了王繼恩一眼,劉皇帝輕輕地嘆息一聲,轉身便去。
“官家留步!”不過,又被王繼恩喚住了。
“你還有何話說?”劉皇帝眉頭微蹙,語調冷漠。
王繼恩拔高聲音,鄭重道:“稟官家,小的行事操切,跋扈猖獗,爲人嫉恨,致有此禍,罪無可恕,不敢怨望。臨死之際,小的斗膽再向官家進一言,官家務必當心身邊宵小,對那些居心叵測之徒不可放鬆警惕”
“你所指的宵小、居心叵測之徒,是誰?”劉皇帝轉過身,饒有興趣地問道。
“喦脫!”王繼恩沒有絲毫猶豫,直接道。
這話一出,先不管其他人反應,喦脫臉色大變,兩腿一軟,直接跪倒,激切道:“官家,此獠欺君犯上,至今仍不思悔改,萬不可聽其讒言呀。
小的對官家忠心耿耿,一心一意,只因與其舊怨,遂攀誣於我,用心何其歹毒,還望官家明鑑!”
言罷,喦脫惡狠狠地瞪着王繼恩,若是眼神能殺人,囹圄之內的王繼恩此時已然被挫骨揚灰了。
“官家勿忘那契丹主耶律璟之故事啊!”王繼恩又懇切地說了句,然後擡頭冷冷地與喦脫對視着。目光中帶着少許暢快,彷彿在說:老賊,我倒了,你也別想好過!
兩條狗,哪怕在臨死之際,仍不忘互咬,劉皇帝甚是感慨,看了看王繼恩,又意味深長瞥了眼膽戰心驚的喦脫,沒有作話,轉身而去。
“老賊!留你全屍,便宜你了!”待劉皇帝走遠後,喦脫方纔麻利地起身,衝王繼恩怒斥道。
“我在下邊等你!哈哈”王繼恩一臉的張狂,笑聲大作。
鑾駕內,劉皇帝的身體隨着顛簸微微晃動着,一旁,喦脫少有的在鑾駕內侍候,看得出來,有些坐立難安,原因自然是因爲詔獄中王繼恩的反咬。
劉皇帝面無表情,喦脫卻難保持平日裡的平靜了,臉有些紅,背也緊張地發熱冒汗,內心掙扎幾許,終是向劉皇帝叩倒,哭喪着道:“官家,小的冤枉啊!”
“你冤枉什麼?”見其狀,劉皇帝淡淡然地問道。
“王繼恩那奸賊是明知必死,欲拉小的陪葬,這才攀咬陷害,其所言,毫無依據,純屬臆測,還望官家明察啊!”喦脫心裡發慌,嘴皮子依舊麻利。
聞言,劉皇帝輕輕地笑了笑:“你們兩個鬥了幾十年,朕又不是不知,王繼恩有什麼心思,朕難道還看不出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聲也哀,此人竟是連只鳥都不如啊”
聽劉皇帝這麼說,喦脫眼淚都擠出來了,連忙拜道:“官家英明!官家英明!正是如此!”
不過,等喦脫拜完了,劉皇帝又悠悠然地道:“不過話說出來,你伺候朕有多少年了?”
“回陛下,若從乾祐十一年算起,至今已有三十三年了!”喦脫抹了把眼淚,答道,對於這些,他可記得清清楚楚。
“三十三年,很是漫長啊!”聞言,劉皇帝老眼中露出一抹追憶之色,良久方纔回過神來,一臉平和地對他道:“朕知道朕不好伺候,你能在朕身邊待如此之久,也不容易!”
“能夠侍候官家,實爲小的幾世難修之福氣、榮幸!”喦脫表忠心的話是脫口道來。
“你是晉陽王府的舊人,論個親疏遠近,是比張德鈞更親近的人,如今也花甲之年了吧,可曾想過餘生?”劉皇帝像談心一般問道。
喦脫則時刻保持着緊張,不假思索地搖頭道:“小的只知侍候官家,從無其他念頭,莫說花甲,就是古稀、耄耋,只要還有口氣,小的便要侍候官家!”
“你這老東西,還想伺候朕到七老八十?老而不死是爲賊的道理都不知道,你難道想和朕一起做那爲人生厭的老賊?”劉皇帝呵呵一笑。
對此,喦脫可笑不出來,低頭顫聲道:“官家此言,小的萬分惶恐!”
劉皇帝笑了笑,想了想,沉聲道:“實話告訴朕,有沒有想過出宮,安度晚年,朕可以給你一個恩典!”
突聞此言,喦脫愣了下,旋即道:“小的從無此念,只欲一心一意侍候好官家。何況,即便出了宮,天下之大,亦無處可去啊!”
“你不是在河東有個養子嗎?如今也長大了吧,可以回太原,享受一番後人的侍奉了!”劉皇帝輕聲道:“不瞞你說,張德鈞犯了朕的忌諱,固然死不足惜,但他對朕的忠心,朕是不懷疑的。賜死他,朕這心頭,也不痛快!
你與張德鈞一般,都是朕的老奴,也是有感情了。你三十三年侍奉御前,見識過太多皇室秘聞,這對你,並不是好事。
趁着朕還能動彈,可賜你一道恩旨。朕已然失一忠僕,不想你未來再有什麼差池”
聽劉皇帝這麼說,喦脫心中暗道,只要官家對我放心,又有誰能奈我何?心思轉動間,面上卻是一副感動的模樣,拜道:“官家如此爲小的着想,小的銘感五內,永世難忘。然,小的只願以餘生侍候官家,不願貪圖個人之安逸享受!”
劉皇帝默默地看着喦脫,目光中帶着審視,良久,輕笑着開口道:“這只是朕偶來一念,你若不願,朕不強求,不過,機會可只有這一次,錯過了,就不再有了!”
喦脫立刻道:“恕小的斗膽直言,就是死,小的也要死在皇宮,死在官家身邊!”
“呵呵”劉皇帝又笑了,心情似乎也好轉了:“難得你有這份忠心!”
說着,劉皇帝徹底恢復了平日裡的淡漠,擡指道:“朕知道你與張德鈞有夙怨,適才的攀咬,心中怕是不好受吧!這樣,你去送張德鈞上路,也代朕送他一程!”
“是!”這樣的吩咐,對此時的喦脫而言,簡直是仙樂,驚喜反轉太多,也不多想了,立刻應道。
說完,便恭恭敬敬地退下鑾駕,很快,又響起一陣快馬而去的蹄聲。聽着那逐漸遠去的動靜,劉皇帝的目光冷漠極了。
就在當日,曾經不可一世的皇城使王繼恩,死於詔獄。這對皇城司的影響是巨大的,一場堪稱傷筋斷骨的大整頓,隨之展開,王繼恩的徒子徒孫、心腹手下們,大多在後續整飭中被法辦。皇城司由此聲勢大跌,但劉皇帝卻說,從此之後,輕裝上陣。
這樣的變故,讓旁觀者瞠目結舌,很多官僚都不知道該不該喜,喜的是這一權閹死了,皇城司勢衰,但這似乎並不是他們這些忠臣的努力,不過總體而言,還是該高興的。
而沒過幾日,在劉皇帝五九大壽到來之前,橫行內廷的內侍監、內侍行首喦脫,在執行劉皇帝一項普通差遣的過程中,人也沒了,沒得更突然。宮中傳言頗多,但喦脫死了是確鑿無疑的事,並且怎麼死的很多人心裡也都有數。
殺王繼恩的原因,自不必多說,至於說喦脫,則要隱晦一些,但相比之下,喦脫是有些冤的。說開了,也就是一些誅心的原因,喦脫當然也幹了不少犯忌諱的事,尤其在近些年,但真正讓劉皇帝起殺心的,還是此人讓劉皇帝察覺到了那顆不安分的心,在那些不起眼的地方推波助瀾
當然,王繼恩詔獄中的話,也同樣提醒了劉皇帝,可謂殺心驟起,劇烈發作。
事實再一次證明,在劉皇帝的時代,難以出現一次不殺人、不流血的政治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