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弘德殿內,一場殿議正在展開,氛圍不佳,讓人倍感壓抑,所議者,無疑是當下朝廷最爲人矚目的“二十八臣案”。
從“薛氏蒙冤滅門案”,到“張盡節案”,從“倒王案”到“廢置皇城司議”,不過十餘日間,洛陽朝廷這場風波是愈演愈烈,事態不斷升級,到如今,又冒出個“二十八臣案”。
因聯名上奏懲治王繼恩而被劉皇帝下獄的,加上張遜、呂蒙正,一共二十八人,第二日“二十八臣”這個稱呼便不脛而走,坊間也有呼之爲“二十八賢臣”、“二十八君子”的。
一時間,張、呂等人成爲了反抗小人當道、維護國法正義的賢良君子,二十八人名聲也更加響亮,不少人在自發宣揚他們的“故事”,講述事件的來龍去脈,甚至成爲了市井之間的談料。
當然,這背後也免不了一些人的暗中推動,想要把此事影響進一步擴大,要讓劉皇帝感受到下面的洶洶民意,也讓老皇帝開開眼,羣情不可逆,衆意不可違。
然而,這樣的行爲,在老皇帝眼中是什麼,逼宮!如此情勢,哪怕就在十年前,也是不可能出現的。在劉皇帝看來,這就是一羣不甘寂寞、居心叵測的官僚,圖謀不軌,欺負他年老昏花,想要籍此同他扳扳手腕!
以劉皇帝如今的心態,面對這樣的情形,會做出怎樣的反應,是可想而知的。絕無半點後退之可能,此番倘若讓步了,那今後便只能一退再退,在這種原則性的問題上,對那羣官僚是不能有絲毫妥協的,否則後患無窮。
君權與臣權,從來都是相愛相殺,此起彼伏。到此爲止,劉皇帝則更加確信他此前的猜忌,這羣官僚,根本目的就是自己,就是想要限制皇權,約束他的權力。
而老皇帝已經不像從前,他是絲毫不掩飾自己對權力的眷戀與掌控欲,誰想要在這方面動歪腦筋,那隻會迎來他嚴厲打擊,那蔣穆之死,就是個警告。
只不過,一些人並沒有太當回事,或者說開弓沒有回頭箭,必須得據理同劉皇帝掙扎一二,妄圖用政治規則以內的方式解決問題。然而,如今的老皇帝,哪裡還是講道理的人,此事在他心中,只剩下猜疑、忌憚與憤怒,只剩下那些失去理性的誅心之問。
如果說一開始,劉皇帝還沒有開殺戒的打算,那麼當“二十八臣”的名聲傳到他耳朵裡後,那殺意幾乎要沸騰了。包括對張遜、呂蒙正二人,也是如此,甭管此前有多欣賞與看重,在一個獨夫的心中,都是微不足道的。
實事求是地說,不管是殺將穆,還是將張、呂等人下獄,劉皇帝這種種行爲,對朝廷體制的傷害都是很大的,甚至可以說,劉皇帝在掘他幾十年建立的那套充滿理性、相對追求公平的制度。
可以想見,當皇帝自己都不在乎規矩的時候,對國家朝廷、對江山社稷,會造成怎樣惡劣的影響。這種影響,或許不會如烈火澆油那般爆裂,但其深遠沉重是難以計量的。
建立一套制度與規矩已經不容易,使之深入人心、爲大衆所接受,則更需要漫長的時間,然而,想要動搖其根基,或許只需要老皇帝一個極限心理狀態下的任性就可以了
對於這些,太子劉暘也是一直關注着的,也爲之大感憂慮。大漢能有今日,實在不容易,那是經過幾十年的努力,方纔成就的氣象。劉暘也實在不願意劉皇帝因一時之怒,而影響到朝廷大局,壞了制度,毀了聲名,寒了人心。
事實上,此前對呂、張等人的行爲,劉暘同樣也只是謹慎地表示關注,不支持,也不反對,準備觀時待變。只是,這局面的變動,有些過於迅速,讓劉暘都有些應接不暇,何況他人。
劉暘對王繼恩並沒有太大意見,這個老太監,奸是奸,能是能,雖無多少操守,但對皇家也是真忠,對自己也一向恭敬,辦差很少打折扣,若論做事能力,勝過朝廷絕大多數的官僚。
而撇開王繼恩不談,皇城司這些年的行事作風,以及造成的各種亂象與惡端,劉暘心中當然是有看法,嘴上不提,不代表心中不想。
當然,更重要的,是從上位者的角度審視,劉暘明顯感受到了由於皇城司猖獗的這些年,而造成的勳貴、官僚對其的憤怒。
從統治安全、人心安定來說,勳貴與官僚,這兩大大漢的精英統治階層,需要安撫,可以對王繼恩與皇城司採取一定措施。
但是,劉暘可不是劉暉,他對皇城司的認識可要深刻得多,即便要對皇城司進行整飭,也是要在保證其穩定戰鬥力的前提下,目的也是讓其更好地爲皇帝、爲天家服務。
作爲嗣君,取締皇城司,除非他腦子癱了,纔會支持這樣愚蠢的建議。皇城、武德這兩大特務組織,武德司勢力影響範圍要更廣闊,但皇城司對皇帝駕馭羣臣的作用卻更大,因爲其職責是監察京畿輿情及內外臣子。
倘若沒有皇城司,老皇帝如何能安居紫微城?還不知會被下面的臣子欺瞞成什麼樣子!基於這樣的認識,就算劉暘今後登基了,對皇城司也是要用的,怎能可能自毀耳目,自斷爪牙?
因此,劉暘如今的心態是很有些矛盾的,一方面他對張、呂等大臣掀起這場風波感到惱火,另一方面,又不願意看到劉皇帝對他們採取過激的措施,那樣於國無利。
但眼下的局面,已經尬住了,處在一種危險的邊緣,一旦老皇帝惡從膽邊生,詔令一下,那就無可挽回了。而如此勸說,如何讓此次風波緩和平息,讓這場爭端儘可能地平穩着陸,卻有些考驗劉暘了。
久思不得其法,遂召集僚屬,採問對策,然而,這幹僚屬,能跟上他思路,能體會他心思的,幾乎沒有。一個個的,明明是太子的家臣,但屁股也歪到張、呂等人那兒去了。
看着那一個個義正辭嚴、真切動情的勸阻,劉暘沒來由地感到嫌惡,這一干屬官,經過他的調教,用來做事那是問題不大的,但要諮議大事,卻還欠缺不少。
自從慕容德豐等太子舊臣外放之後,劉暘身邊剩下的,也只有大小貓三兩隻了。當然,這不代表太子勢力凋零,只是將其影響隱藏到相對不易察覺的深處。
事實上,以劉暘這三十年積累的實力,也用不着太多人來幫他搖旗吶喊,那樣只會招仇恨。但不可否認的一點,劉暘若真想搞出些什麼大動作,那也是能給大漢朝廷掀起一場滔天巨浪。
一道太子手諭,可以支使起天下絕大多數的官僚,乃至是一部分軍隊,這都是一個聰明的太子用三十年時間形成的威望。與劉皇帝正面對抗,大概率扛不住君父帶來的忠孝大義,劉暘也不是劉皇帝能隨意拿捏的。
而越是如此,劉暘越是謹慎,三十多年的太子,確實當得太久了,也太辛苦了,但三十多年都等了,也不怕再多等兩年。
而劉皇帝的身體
思緒回來,一干東宮僚屬還在議論着,兀自講什麼二十八臣,忠正賢良,氣節感人,需要爲說情求恕,若是被處死了,則是朝廷莫大的損失
聽到這些,劉暘便不覺厭煩,忍不住敲擊了下身前的銅案,太子的威嚴還是很足了,弘德殿內迅速安靜了下來。
看着這一干人等,劉暘冷淡地說道:“陛下還未有處置意旨降下,你們在慌什麼,急什麼?”
面對太子殿下如此質問,屬官們的情緒立刻降溫了,好幾人臉色甚至臊得通紅,畢竟劉暘語氣中的嘲弄太明顯了。
“殿下息怒,是臣等操切了!”
而劉暘也沒有再聽這些人羅唣的想法了,畢竟一點建設性的意見都聽不到,沉吟幾許,衝衆人擺了擺手:“今日就議到這兒,你們都退下吧!”
見其狀,衆臣不敢多嘴,紛紛行禮告退,甭管太子殿下接不接受,他們的想法已經陳述了,已足表忠心。
“徐士廉留一下!”餘光觀察着衆臣,劉暘忽然喚道。
徐士廉,就是十六年前敲登聞鼓告御狀的那名士子,因最終查實李昉並無徇私,最後的處置中,徐士廉被髮配豐州。
在豐州,一待就是十年,塞北苦寒,人生昏暗無比,毫無前途希望可言。轉機發生在榆林大叛亂之時,豐州雖然在榆林道最北端,且隔着荒漠與大河,但依舊受到了影響。
曾有叛匪襲擾,州內惶恐,危急之時,就是徐士廉與同爲淪落人的徐鉉糾集了一批鄉勇,協助守城,擊退來犯之賊匪,並且在後來擊破北遁之李繼遷軍的過程中,豐州官兵也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也正是因爲在李繼遷之亂過程中的出色表現,徐士廉徹底洗去了身上的劣跡,得到了朝廷的表彰,甚至再度進入了劉皇帝的視野,很是讚賞了一番。
理由也很簡單,被作爲一個被流放邊陲十年的士子,受盡了苦楚,人生長時間處於晦暗之中,前途渺茫,事急之時,仍舊堅定地站在朝廷這邊,竭忠盡誠,。論跡不論心,就衝這實實在在的表現,徐士廉便該被樹立爲忠良典型。
也活該其被提拔,先從一個流放士子直接拔爲豐州司馬,很快又被調至京中任御史,後又升任工部主事,直到被太子看中,調到東宮擔任右庶之,一直到現在。
徐士廉的仕途際遇,可謂是精彩紛呈,但其間的坎坷曲折、辛酸苦楚,卻也非常人所能承受。如今,已然成爲太子劉暘的家臣,前途不可限量,一定程度上,徐士廉甚至得感激那十年的磨礪。
相比之下,當初那個被告的進士武濟川,才學確實不錯,但這十六七年下來,也仍舊老老實實地在集賢殿編書,毫無前景可言。
對徐士廉,劉暘還是比較欣賞的,這畢竟是個經歷過考驗的人才。看着不卑不亢的徐士廉,劉暘輕聲問道:“適才議論,人人都發表見解,唯有你始終緘默,一言未發!此番風波鬧得這般大,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
聞問,徐士廉沉默了下,而後拱手向劉暘拜道:“臣心中有話,但恐所言不中殿下之意,乃至冒犯了殿下!”
聽其言,劉暘自然更感興趣了,手一伸:“你且講來聽聽!”
停頓了下,徐士廉鄭重地說道:“恕臣輕狂,這滿殿庸臣,無一人是爲殿下計算,也無一人談及此事要害!
以臣愚見,殿下爲今之計,絕非輕涉此事,上表求情,而當保持沉默,不予表態,即便要有所作爲,也該是進表章,堅定支持陛下之任何決議,絕無其他選擇!
相比朝廷這場風波,不管是西北弊政整飭,還是全國稅改,皆更爲重要,也是殿下真正該做的!”
“你是要我充耳不聞,獨善其身?”劉暘聞言,面無異狀,只是稍加思量後,緩緩道:“張、呂等人,乃是朝廷重臣,若坐視其受難,那對朝廷確實是個不小的損失,也有損陛下之英明。我身爲太子,若緘默不言,坐視不諫,只怕會寒了臣子之心”
劉暘這話說得平穩,但多少有點言不由衷,不過他卻饒有興趣地盯着徐士廉,觀察着他的反應。
而徐士廉果然沒讓他失望,稍加猶豫,拱手再拜,語氣嚴肅:“且不提今日之患,乃其咎由自取。恕臣斗膽直言,就是十個張、呂,也不如殿下之安危重要!”
這話一出,弘德殿內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劉暘沉吟幾許,方悠悠然地衝徐士廉道:“徐卿,你很不錯”
徐士廉微訝,但迅速反應過來:“臣言行孟浪,還請殿下恕罪!”
擺擺手,劉暘輕聲道:“你的意見,我已知曉,你也退下吧!”
“臣告退!”
徐士廉,算是一個意外收穫,未曾想,他竟能切中自己幾分心理。琢磨一陣,劉暘低喃道:“想要獨善其身,豈是易事啊”
幾乎是趕着劉暘這句感慨,沒過多久,內侍王約來報,垂拱殿來人宣旨,劉皇帝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