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己的兒子,楊業一向是得意的,此時聽着王彥升充滿羨慕甚至帶有幾分得意的誇獎,心情自然很美。
不過注意到王彥升的表情,還是露出一點尷尬而不失禮節的笑容,開口勸道:“兄臺是對賢侄們過於嚴格了,我觀他們,都是可造之材,此前只是未得機會罷了,如今陛下公開鼓勵,大有用武之地,必能繼承衣鉢,光耀門楣啊!”
面對楊業的這番勸慰,王彥升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歎,這楊重貴就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他本人什麼情況暫不多說,幾十年下來一直爲上下勳貴們所羨慕嫉妒恨。
子孫滿堂,也同樣是英才輩出,尤其是楊延昭、楊延朗兩個兒子,成色尤其出衆,一個被劉皇帝選作駙馬,擔任着殿前司的高級軍官,一個也由後起之秀蛻變爲軍中大將,如今正隨着魏王在安西擴張。
爲人處世確實低調,但若論顯貴,滿朝上下誰能忽略。但就是這樣的權勢門楣,竟然始終受到劉皇帝的信任與寵信,沒有絲毫忌憚的徵兆,真是奇哉怪也!
楊業一家子的際遇已經足夠傳奇,但更讓人奇怪的,還得是劉皇帝態度!老皇帝,怎麼看,都不像是能真正地毫無保留地相信一個人、一個家族。
楊業的功勞資望都足夠,二人也有袍澤之情,但王彥升在他面前還是一個前輩,因而也有自己的驕傲,沒有把這些散發檸檬味的情緒過於表現出來。
“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夫現在總算有些明白陛下常常掛在嘴上的這句話的原因了!”想了想,感慨道:“我我們這輩人出生入死,創下基業,兒孫卻不能享受,那荊棘路還要讓他們重新走一遍,早知如此,我等當初那般拼命做甚?”
看王彥升又有些管不住嘴了,楊業眉頭微蹙,有些惱火道:“光烈兄,此言有些偏激了,陛下也是一番苦心,想來也是希望子孫後輩能有所成,而非一干倚恃府第的庸碌之徒吧!”
提及此,王彥升便有些氣不打一處出來,瞥着楊業,道:“重貴兄,哥哥我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家延昭、延郎二子,是軍中翹楚英傑,飽受陛下信用,他們有如今的成就,難道沒仰仗你楊郡公功勞、資歷、名望的地方?若無陛下的偏愛、提拔,延昭侄兒能在四十歲不到,便成爲殿前司都虞侯?
這是個什麼職位,你比我清楚,位卑權重,多少老臣宿將受其節制,陛下這是有意將之樹立爲大漢軍隊新一面旗幟!
軍中嵴樑,柱國之石,當年或許只是激勵與期望,如今正一步步成爲現實!還有那李繼隆,與你家大郎差不多的情況,同樣是陛下的女婿。
與這二者相比,那些出身普通的士兵,那些苦熬資歷以待升遷的中下級軍官,又當作何感想?陛下如欲求公平,僅僅打壓我們這些功臣勳貴又有何?”
聽王彥升這麼說,楊業終於忍不住了,呵斥着打斷他:“夠了!光烈兄,你今日話有些多了,當湖塗時就湖塗,這可是你說的!”
楊業的突然發作讓王彥升愣了下,但很快反應過來,隨意地扒拉下沾着唾沫星子的鬍鬚,澹澹一笑:“老夫這番話,又犯忌諱了?清醒的時候,我就是這態度,七十年的脾氣,也改不了了,終究是要帶着進棺材的!”
說着,王彥升老眼微眯,帶着點壓迫衝向楊業,凝聲道:“你可是陛下的股肱心腹,今日這番抱怨,不會捅到陛下那裡去吧!”
“兄臺這是疑我?”楊業絲毫不怯,直視着王彥升,眼神中隱隱有些惱怒。
見他那副認真的模樣,王彥升呵呵一笑,一口氣沒順過,還忍不住咳嗽了兩聲,眼神斜了下跟在二者身旁的另外一名白髮蒼蒼的老者,說道:“就算上達天聽,老夫也不怕,死都不怕了,還有何懼?傳過去也好,讓陛下聽聽臣等的心聲。
看看我們這些人,連心裡話都不敢向陛下當面直說,這是不是老臣之哀?”
“好了,事已至此,再做這些無謂的抱怨又有何益,安享晚年纔是正道!”楊業嘆了口氣,又攙起王彥升,只是這一回又用上了力。
感受到自手臂上傳來的力道,王彥升一時默然,緩緩朝車駕而去,同時轉變談話的對象,問另外一名老者:“合川伯,聽了這麼久閒話,就沒什麼好說的?”
身邊的老者乃是合川伯康延澤,與王彥升相彷的年紀,文武雙全的智將,幾十年戎馬生涯,也立下了不少殊勳,楊業當年的正名之戰百草口大捷,以寡敵衆,正面擊潰來犯之遼軍,就是在康延澤的輔助下獲得的。
當然,比起王彥升,各方面確實要差上許多,尤其在功勞與資歷上。此時,康延澤揹着雙手,緩緩走着,迎着王彥升審視的目光,還是一副澹定從容的模樣,輕笑道:“在下閒居多年,只爲安享晚年,別無所求!我家那些不成器的犬子犬孫,對他們並無冀望,碌碌無爲也好,這些年積攢的家產,也足夠他們過三世了,至於三世之後的事情,就更不需我這老朽操心了!”
“合川伯倒是看得開,泰然處之啊!”康延澤的表現在王彥升看來,實在有些裝模作樣:“你父親在前朝便已位居侍中高官,出身名門,比起老夫這行伍底層拼殺出來的,可要優握得多,以你的爵祿,若無奮進,三五代之後,早已淪爲平民,這意氣能平?”
對此,康延澤沉默幾許,方笑了笑,道:“至少,陛下還給我等指了一條明路!老朽已然做好了考慮,康家還有些子弟,安分守己的,待在國內治學、從政、經商、種田,不安分的,統統趕到外邊去,任他們去興風作浪!”
康延澤如此表態,也是沒法,這些年他康家的日子並不算好過,主要是政治上遭到了打壓,軍事上也被屏退出局。
原因也簡單,他就是劉皇帝嘴裡的某些“不法勳貴”的典型,他的次子康明昭犯貪墨軍需、剋扣軍餉之罪,被明正典刑,時任巡檢司副都指揮使的康延澤自然免不了受牽連,剝奪一切職銜,仕途直接斷送,養了十好幾年老了。
“這個主意好!”王彥升還沒說話,楊業便開口肯定道,十分讚許的樣子。
王彥升對這二人左瞧瞧,右看看,思忖少許,嘆了口氣道:“看來,也只好如此了!老夫還有些故舊子弟,也只能跟着出去了!”
“西進還是南下?”楊業好奇問道。
“當然是西進!”王彥升冷冷道:“若是南下,豈不是要在郭良平那小子手下效命?看他豎子成名,豈能再受其節制?”
顯然,王彥升也是那些瞧不上海軍、蔑視郭良平的諸多老貴中的一員。見王彥升這副老來自負的模樣,一旁的康延澤眼中閃過少許異色,他可不願把子弟投入到安西戰場,那可是血肉磨坊,多少命都不夠填的......
當然,王彥升選擇西北,更大的可能還是在於,他在西北地區還是積攢了些底蘊的,那邊是最能發揮他王郡公影響力的地方。
“看來老朽這病體殘軀,還得再多堅持一些時日,否則老夫若去了,子弟們也無底氣與人相爭了!”果然,王彥升又輕聲感慨道:“陛下這一個放任,是將偌大域外,化爲鬥獸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