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中,劉皇帝還是以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趴在榻上,但精神儼然恢復了許多,偏着頭,兩眼略顯暗澹,但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劉規心頭直發毛。
審視只是幾個呼吸的工夫,劉皇帝開口了,語速慢悠悠的,讓人感受不到絲毫感情:“如今少府管理帝產,還有多少土地?”
對於這些數據,劉規一向是敏感的,幾乎可以如數家珍,何況早有準備,因此回答起來沒有絲毫滯澀:“稟官家,少府所轄土地,全國各道諸類耕地,約計有十二萬頃,山陽、燕山北道、河西有牧場約計三十萬頃,另有山林果園,其數難幾乎,仍在持續清丈中.......”
劉規的回答透着一股幹練之風,劉皇帝微微頷首,想了想,說道:“把這些東西,一一統計清楚,怕是不容易吧!”
聞言,劉規很是澹定,拱手應道:“有志者,事竟成,清丈土地,雖然繁重瑣碎,但畢竟只是些按部就班的事情,只需沉心穩步推進即可......”
劉規這話倒是說得實在,這畢竟是皇室的私產,縱然少不了一些蠅營狗苟之事,但強權自上而下壓下來,所謂的阻礙,比豆腐強不了多少,一碰即碎,因而清查起來,是沒有絕對性困難的,只看上面的決心。
劉皇帝欣賞的,大概就是劉規這股做事的態度,有股子心氣,很合他胃口。嘴角稍微扯動了一下,又問道:“爲皇室勞作的農牧民,有多少人?”
“經過新一輪清查,由各地下屬彙報少府,彙總得知,全國約有農民384500戶,牧民28340戶!”劉規答道:“不過,這些彙報,猶待進一步的核查,不過,小的預計,即便有所出入,誤差也不會太大......”
幾個簡簡單單的數據,將皇室產業眼下的一些面貌揭露出來,哪怕僅僅是一部分,也足夠令人震驚。
別的不說,僅僅是農牧這兩項傳統地產,其規模便是以萬頃計,而更爲關鍵的則是,爲了保證這些土地、草場的有效利用,大量的勞動力或主動、或被動地壓在上面。
僅這兩項,便有超過四十萬戶的大漢百姓在爲皇室服務,以大漢當下每戶人口的平均水平,那意味着至少兩百五十萬的人,若是加上少府管轄的其他產業,爲皇室服務的人,恐怕至少是突破三百萬的。這幾乎佔大漢當下在籍人口的二十分之一,這樣的規模是極其龐大的。
而關鍵的是,這些爲皇室產業服務的百姓,尤其是哪些農牧民,自然是不用交朝廷正稅的,否則,皇帝刮一層,朝廷再刮一層,是容易出現大問題的......
劉皇帝一直深恨,極端厭惡那些盜取國財、偷稅漏稅、敲骨吸血的權貴,然而從皇室產業的情狀分析,吸大漢最多血的,恰恰是皇室,真正的竊國大盜,就是他劉皇帝。
當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一點,劉皇帝是深以爲然,也是大漢官民的普世價值,劉皇帝享有一定的特權,經營一定的產業,是理所應當的,而劉皇帝能主動把內帑國庫加以區分,並堅持幾十年,從不取國庫之資以足私慾,這在歷代帝王之中,都是極其難得的。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都在皇室掌握這足夠話語權,少府財政寬裕,足以滿足皇室的一切開支與需要,否則,那就是君國一體,該取用的時候不會有絲毫猶豫。
同樣的,若有人拿此類的理由,說什麼不當與民爭利,那劉皇帝也是必定要打擊回去的,過去不是沒有這樣的“忠臣”,但在這方面直諫的結果,都不怎麼美好,那些人的下場,也堪稱悽慘。
如果只是鍼砭時政,對劉皇帝爲政得失進行一定的議論建言,即便觸怒了劉皇帝,也大多是個貶官的結果,再多也不過流放邊關。
但是,若想對內帑,對少府財政,對皇室私產動歪心思,那面臨的,將是劉皇帝直接而嚴酷的打擊,那幾乎是報復性的,從身體心理雙層面的。
對於名義與實際的區別,劉皇帝是始終看得很清楚的,皇室必須得擁有獨立的財政,必須要有足夠的帑藏儲備。
不只是爲了與國庫區別,分開管理,避免公私混用,出現弊病,也因爲,這是皇權穩固最重要的標誌之一。
別的且不提,當朝廷財政,需要幾次三番地向皇室借款,以度過難關之時,誰佔據主動,皇權的穩定健康,這些問題不言而喻。因此,誰要從劉皇帝碗裡搶食,誰想要動皇室私產,哪怕只是一些傾向,都將遭到劉皇帝的無情懲治,而理由往往是一個劉皇帝經常掛在嘴上的詞:其心可誅。
劉皇帝長期保持這類似的心態,在少府事務上,也就形成了一種難以捉摸的風格。一方面是嚴厲地維護少府利益,一方面又對這樣的吃相感到殘酷,同時,對於一些基本問題,也下意識地忽略。
而此時,在聽完劉規的回答,沉吟許久之後,劉皇帝終於問出他此前有些刻意迴避的問題:“這些農戶,每年勞作產出多少,向少府繳納多少錢糧,每戶所得報酬,又是多少?”
聞問,劉規臉上少有地露出了些遲疑,小心地瞄了劉皇帝一眼,答道:“回官家,根據過去十年少府在耕地收益的統計,每戶耕作土地在30-50畝不等,畝產各類穀物在的1.5石-2石間,每年畝產穀物約計3.8石,其中七成上繳少府,三成農戶自用。另外有桑、麻、棉、高粱等作物,其中八成由少府收取......”
劉規嘴裡吐出一個個數據,劉皇帝心中則默默測算着,良久,擰着眉問道:“如此高額的負擔,百姓們的日子怎麼過,不會有怨言?”
劉規臉上的遲疑之色更重了,不過迎着劉皇帝那帶着點陰霾的目光,不敢湖弄,想了想,小心地應道:“怨望多少是有一些的,不過,能爲陛下勞作,是他們的幸事,衆農戶也多感榮幸,再者,爲皇室耕種,可保安定,至少不會遭到他人的欺辱......”
聽劉規這麼說,劉皇帝兩眼睜大了些,死死地盯了劉規一會兒,方纔冷冷道:“你這睜着眼睛說瞎話的本事,是見漲啊!和誰學的?嵒脫?”
一聽這話,劉規兩腿一軟,跪下連忙:“小的不敢?”
而在外邊傾聽的嵒脫,聽劉皇帝提到自己,也是嚇了一跳,幸好心理素質足夠,沒有冒出聲來。
劉皇帝臉上明顯帶着一抹羞怒的表情,斥道:“一年到頭,辛辛苦苦,七八成都收穫都交給皇室了,你和朕說,這對那些農戶是幸事?要換作是朕,只怕心中造就把那吸血的皇帝罵個狗血臨頭了!”
面對劉皇帝的訓斥,劉規縮緊脖子,忙不迭地告罪:“陛下教訓得是,是小的妄言了!”
劉皇帝並不覺得劉規的請罪有幾分真心,左右也只是裝個樣子,做給自己看的罷了。
當然,劉皇帝也沒有過分糾結於此,琢磨了一會兒,下定決心一般,吩咐道:“改!一定要改,大改!”
“請官家示下!”劉規拱手道。
“爲皇室耕作農戶,其每年上繳錢糧,當與朝廷稅收新制靠攏!”劉皇帝是邊思考,邊吩咐:“每畝田地,每年收取不當超過75文!”
對此,劉規明顯猶豫了下,還是躬身應是。不過,依舊忍不住對劉皇帝提醒道:“官家,倘若按此標準收取,那今後少府每年在田土上的收益,將大大減少.......”
以當下糧肉價格測算,少府每年僅在農業收入上的進項,便在一千萬貫上下,即便刨除一些流通交易上的成本,剩下的依舊是筆鉅款,但高收益是建立在對農戶的殘酷剝削上的。
一旦照劉皇帝的想法來,那麼即便皇室土地都是肥田沃土,今後從中收取的利益,將是銳減,成倍翻番地減少。
“少就少吧!”而對於劉規的提醒,劉皇帝則是一副看得很澹的樣子:“總不能讓人說,大漢皇帝對待子民還不如一些土豪鄉紳對待佃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