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世同堂雖然熱鬧,煩心事也不少,不瞞陛下,老臣這些子子孫孫,如今天各一方,尚不能認全,按照族譜都難辨清誰是誰!”李少遊感慨着道:“身後之事,也頗令老臣煩惱......”
聽李少遊如此感慨,劉皇帝斜了他一眼,道:“你此言,似乎有些話外之音啊,怎麼,在爲傳家之事費神?這麼多子孫,總有幾個可用之才吧!”
“陛下一如既往地敏銳啊!老臣這點小心思,全讓您看破了!”李少遊小小地拍了個馬屁,而後道:“臣之諸子,大多平庸,不堪大用,能夠碌碌此生,已是難得,至於傳家,光耀門楣,老臣已不做此奢望......”
“你這話言不由衷,虛以謙辭,哪有如此貶低自己兒孫的?”劉皇帝搖了搖頭:“朕可也聽說了,你那些兒孫,半數都被你遣派到邊地了,安東、安西、漠南、安南、雲南、安南、南洋,凡是大漢旌旗飄揚之地,都有你李家子孫的足跡,並且其中又有半數的人堅持了下來,開拓墾殖,揚我國威士風。這些雖不如那些矚目的文治武功,但在朕看來,可都是好男兒、大丈夫之舉!”
面對劉皇帝這番肯定與誇獎,李少遊趕忙表示道:“陛下過譽了,老臣這些不成器的兒孫,實在擔不起如此評價。
不瞞陛下,過去這幾十年,得益於陛下厚遇,老臣也積累了不少家產,但也不夠這麼多人分。因此,將他們遣派各地,也是不得不爲,讓他們自己去闖蕩謀生......”
“呵呵!”劉皇帝笑了笑,道:“可你派去的地方,都偏遠蠻荒之地,不像有些勳貴子弟,一股腦兒地往繁華富庶之所鑽,要過那舒服日子!”
說這話時,劉皇帝語氣中隱隱表露出不滿。這些年,劉皇帝一直在鼓勵大漢士民向外遷徙開拓,作爲核心統治階層的勳貴,表現還是比較積極的,各家各族,也都派遣子弟赴邊,但於整體而言,終究是少數,更多的人,還是更喜歡留在國內,過那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日子。
沉吟幾許,劉皇帝又不禁充滿感慨地說道:“你的決定不錯,子孫多了,再大的家業,也經不住分割,還是得多出去闖蕩,讓他們自力更生......”
劉皇帝話裡,透着股意味深長,明顯有所指,李少遊則下意識地垂下頭,不再發表任何看法。
看着有點“縮首如龜”的李少遊,劉皇帝擺了擺手,道:“一個不留神,被你兜了這麼一大圈子,直說吧,對身後事有什麼想法?”
聞問,李少遊露出一點“尷尬”的笑容,而後鄭重道:“陛下,老臣諸子,唯有七子宗愷稍有才幹,爲人穩重,品行敦厚,老臣有心以其傳家,只是他並非嫡出,有些顧慮......”
此言一出,劉皇帝立刻便意識到這老小子什麼意思,直直地盯着他,目光多了幾分銳利:“你莫非是想讓朕下旨,賜宗愷爲嗣,解你這顧慮?”
被看破心思,李少遊臉上的尷尬終於真實了一些,低聲道:“老臣斗膽——”
不等他說完下面的話,劉皇帝便怒斥道:“虧你有臉向朕提出,長幼有序、嫡庶有別的道理你都不懂嗎?你那兩個嫡子,不管是宗瑞還是宗澤,如今都是州府高官,他們能治理好一州府十數萬民,治不好你一個壽國公府事?朕看你是老湖塗了,偏心偏到朕面前來了!”
看劉皇帝反應如此大,面對這番堪稱嚴厲的斥責,李少遊繃不住了,趕忙起身跪倒:“陛下恕罪!是老臣湖塗,以致行此昏妄之事......”
見狀,劉皇帝冷冷地注視了李少遊一會兒,看得他頭冒冷汗了,方纔收回目光,神色緩和了些,揮手道:“起來吧!”
“老臣不敢!”
“讓你起來!”劉皇帝語氣嚴厲了幾分。
李少遊這才起身,看着他,劉皇帝嘆了口氣,有些語重心長地道:“都一大把年紀了,求個安穩即可,不要隨意折騰了......”
劉皇帝這番話,顯然毫無自知之明,但李少遊還得老老實實地應着:“老臣明白了!陛下教誨,老臣一定銘記於心!”
“好了!說說正事吧!”劉皇帝又欲站起來,撐着御桉,看起來有些費勁,李少遊趕忙上前扶着他。
劉皇帝也沒拒絕,領着李少遊走到始終掛在御前的那面大漢輿圖下,仰頭注視了一會兒,方纔道:“朕此番召你回京,是有事相托!”
聞言,李少遊立刻道:“請陛下吩咐了!”
“稅改之事,想必你也有所瞭解,朕是要決議推行的。只是,幾個月了,進展頗爲不順,新制的擬定一直處於遲滯狀態,爭議很大。”劉皇帝娓娓而談:
“朕知道,很多人心中不滿,擔心觸及他們的利益,嘴上雖不敢直言反對,但行爲上,態度已經很明顯了。
但是,不管阻力再大,朕決議推動的,就絕不甘休。有些人,恐怕是覺得朕老邁可欺,覺得可以和朕角力,給朕搞拖延遲滯那一套,朕豈能如其願。
幾十年來,朕推動了那麼多新政改革,哪一項是順順利利、毫無波瀾的?但都被朕闖過來了,不瞞你說,這或許是朕當政以來,最後一項重大改革了,成則利在當下,功在千秋,至於敗,朕沒有想過。
不論多大的阻力,朕都要一一破除......”
聽劉皇帝在這裡敘述着,表達着堅定的態度,李少遊眉頭不由皺起,思慮少許,拱手道:“不自知陛下打算讓老臣做什麼?”
“朝廷大局,有趙普主持,朕可無憂,只要他履任,稍加適應,朕便能看到進展!”劉皇帝繼續道:“但改革絕不能僅停留在中樞層面,最終是要落實到地方道州執行的,因此要雙管齊下,內外結合。京畿與河南道,此前被選作稅改試點地區,過去幾個月,進展遲緩,但接下來,朕不會再放他們給朕磨磨蹭蹭了。
而朕近來思索,這還不夠,另選了兩處作爲第一批改革道州,一是榆林道,當年那場大亂,雖然破壞嚴重,卻也清除了一大批魑魅魍魎,改起來阻礙不會太大,且並非傳統的農耕地區,其在畜牧養殖上的稅制規定,可以給朝廷制定進一步的稅制做參照。
另一處,朕選定江南道,煙花勝地,魚米之鄉,耕地數量比起北方雖有不如,但產出很高,也是全國最具代表性的一道。
這些年,江南道的稅收,始終在全國前列,也是南方道州中數一數二的地區。因此,江南道是值得率先一試的。
朕打算派你去江南,主持稅改之事,其他暫時不急,先做好準備工作,把土地情況給朕摸清楚,把那些藏着掖着的沃土都給朕找出來,記錄在冊。
稅改的關鍵,就在土地,朕查閱了各地土地籍冊,那些數據,是越發不能信了,已經開寶二十四年了,全國耕地數目竟然不如二十年前,簡直豈有此理!
你到江南之後,要好好給朕清理一番!等朝廷這邊新制正式定稿出臺,你那邊則立刻施行,兩相配合,把稅改給朕做實!”
默默地聽着劉皇帝的交待,語氣並不是太嚴肅,但李少遊直感一股壓力撲面而來。想了想,李少遊也鄭重地應道:“是!”
此事,李少遊也沒有拒絕的餘地。
對他的表現,劉皇帝自是滿意,不禁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改革是一件累人的事情,千頭萬緒,是很難理清的,執行者,需要身強力壯、銳意進取者。不過,朕不信這些,朕覺得,還得用你們這樣的老臣,朕才放心!遊哥,你不會讓朕失望吧......”
聞言,李少遊心頭凜然,十分堅決地道:“老臣唯有鞠躬盡瘁,竭盡全力!”
點了點頭,劉皇帝又道:“讓你去江南,還有一層用意。當年初定江南之事,朝廷曾進行了一場大遷徙,以打破那些地方舊臣、宗族、地主勢力對江南的控制,效果是有的,朕以大量北方將士落戶,大大加強了對江南的掌控。
但這二十多年來,也產生了不少積弊,不論官府還是民間,此前的反貪除惡,除掉的,除了貪官污吏,還有不少當年爲大漢浴血奮戰的功臣將士啊。
即便朕痛下決心,也只是治標不治本。另外,南唐割據那幾十年的影響,也未徹底消除,這些都需要你到任後,再給朕清理一遍!
責任重大,你當好自爲之!”
“臣明白!”李少遊後退兩步,躬身道。
姿態是做足了,交待也清楚了,劉皇帝表情恢復了輕鬆平和,忽然想到了什麼,玩味地道:“對於你們這些勳貴而言,這稅改,無異於從自己身上割肉。拿你家來說,一旦定製推行,那千頃良田,大部分可都是要照章納稅的,不知你是否捨得啊?”
聞問,李少遊一臉慨然地道:“老臣這一切,都是拜陛下所賜。恩深遇厚,足以讓臣一家享用不盡,稅改之事利國利民,老臣格局雖不大,又豈能像一般守財奴那般只計較個人之得失?”
“哈哈哈......”劉皇帝又笑了笑:“只是,朝廷上下能有你如此覺悟的,能有幾人啊......”
當然,對李少遊這番表態,劉皇帝同樣只聽一半,信一半,一切還得看具體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