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以來,劉承祐基本就是在召見與覲見之間的忙碌中度過的,大臣、將帥、勳舊乃至各方的使節。有點悲哀,中原新舊交替,天下諸國,只有東南角的吳越國與湖南的馬楚遣使來朝,致哀思,賀登極。
至於其他,異常冷淡,甚至以中原幼主嗣君,都有所異動,包括北面的契丹在內。似前番方遭挫敗的孟蜀,又來了勁兒,其北面行營招討使張虔釗,在大散關是摩拳擦掌。大漢如今的外部形勢,當真很惡劣,可謂四面皆敵,步步驚心,處境實在堪憂。
馬楚那邊,馬希廣怯懦迂腐,受其兄馬希萼所逼,是主動向朝廷示好,請求庇護,欲以中原敕命,鎮定湖南。不過,使者北上,所攜貢品財物,路過荊南時,被截了。沒錯,高賴子又幹這等下做事了,左右去歲出兵,惡了大漢,此番趁劉承祐新繼位,撩撥撩撥,討點好處。
聞之,這簡直就是在打他臉,劉承祐由怒生笑,似乎被高從誨給逗樂了。若不是時宜不合,他還真想出兵讓高賴子見識見識大漢帝國的鐵拳。
事實上,高從誨的行爲雖然無賴,但自馮道等人口裡得知,此人爲君實則也沒那麼不堪。與其說是無賴,不如說是無奈。荊南地狹,處通衢要地,周旋於諸國之間,實實在在的夾縫中求生,也是不容易。僅以治國論,高從誨比起鄰居的馬楚可要強上不少。
對於荊南的那點小動作,劉承祐只能暫時當作沒看見,只要荊南別動兵,劉承祐忽視他。
至於吳越,冒着穿越世仇的領地,來使東京,也是求大義、尋安慰來了。這兩年,吳越國也不安穩,政局動盪。去歲六月,吳越忠獻王錢宏佐死了,其弟錢弘倧繼位。不過其人性嚴急,秉政之初,便惡舊將,欲逐老臣,但行事不密且寡斷。
去歲年末,吳越才發生了一場政變,內牙統軍使胡進思率黨徒將錢弘倧廢了,另立錢弘俶爲吳越王。同樣是幼主繼位,還是通過政變上位的,錢弘俶的表現很不錯,穩朝政,蠲欠稅,收人心,仍不忘上告東京。
事實上,到如今,大漢外患中,唯有孟蜀與契丹。孟蜀自不必提了,兩方還在關中交兵。契丹方面,兩國交惡,雖與幽北消息塞絕,但通過零星的消息,也大概知道,這個冬季,契丹國內也死了不少人,內部似乎也有些不穩。但正因如此,更慮其以鄰爲壑,南下侵擾。
而南唐,可慮,卻有不足爲慮。今天下諸國,若論富庶,南唐當居其首,外部壓力很小,穩定了十多年了。但正是太過安逸了,反而失去了進取之心,皇帝李璟已徹底淪爲坐守之徒。
去年的時候,以中原變亂,李璟倒還下詔,文武議出兵進取中原,結果劉知遠都進開封了,南唐這邊還沒什麼動作。於劉承祐而言,在大漢最艱難的時期,南唐都不敢出兵,而況於如今。
不過,對於中原幼主新立,南唐倒不是一定反應沒有,唐主給了劉承祐一個“驚喜”,於兩國邊境設卡,取消兩國市交易,同時下令,不許北人南下糴米,不欲以淮南江北一粒米糧北入。
以中原缺糧之故,大漢有很大一部分比例的糧食是自淮南買入,此前兩國關係雖不算融洽,但也未明確撕破臉皮,民間正常交易,也未斷絕。但李璟趁着劉承祐新立來這麼一手,落井下石,滿滿的惡意,讓劉承祐惱怒極了。比起高賴子劫奪馬楚貢品還要惱火,雖然影響還未擴散開來,但劉承祐幾乎可以預料,接下來的半年,朝廷會很難過,節衣縮食是一定的了。
雖然影響並非立竿見影,但惡果遲早顯現。爲了延緩市面的緊張,劉承祐下令封鎖消息,能瞞多久是多久。說到底,最缺糧的,還是東京城。
當然,即便李璟不下那道詔令,大漢自淮南也市入不了多少糧食了,因爲大漢朝廷很窮,大漢百姓很窮,至於地方節度與那幹朝臣,或許家有財貨,讓他們與朝廷同甘共苦,捐獻一些,基本是不可能的。
不過,南唐這一手,卻是授劉承祐以柄,落其口實,順便勾起劉承祐對南唐江北十四州的貪慾。自古以來,淮南之地,便是國家的重要的財賦之地,當年楊行密也是以淮南爲基崛起,建立的吳國,再加淮南對江防的屏障作用......
“周世宗”三討淮南,使江北盡歸中原,劉承祐這番,腦子裡已經有那念頭了。但是,僅僅是念頭,眼下還拿南唐沒什麼辦法,大漢最重要事情,還是調理國內,休養生息。並且,劉承祐的注意力,仍放在西面關中的戰事上。
關中不寧,朕心難安。這是如今劉承祐心裡,最真實的寫照。
並且,河中李守貞那邊,也是不安分了。得知劉知遠駕崩,幼主繼位,直接便高潮了,被那總倫大師忽悠得五迷三道,自信“天命”在身,覺得機會來了。在蒲州修甲兵,繕城防,反旗雖未舉,但反意已漲。
對此,爲了不繼續刺激李守貞,劉承祐只是故作不知,只要他沒正式舉起叛旗。很憋屈?確實是的,但再憋屈,也得忍着。
小不忍,則亂大謀。
李守貞,終是小疾,蜀兵亦爲小患,真正讓劉承祐打心底感到憂慮的,還是北面的狀況。幽州報,燕王趙延壽病倒了,以憂勞過度之故。
由不得劉承祐不緊張,要是趙延壽突然死了,那麼劉承祐此前苦心謀劃的幽燕局面,將瞬間崩盤。契丹絕對不會放過那個機會,定然會南下。
想到那等後果,劉承祐都不寒而慄。一方面遣使並太醫北上撫慰,另一方面,劉承祐已開始思索着,倘若趙延壽真的死了,其後的局面如何收拾,當以何人替之。
如今幽州燕軍中,以趙延壽爲主,張礪爲副。沒錯,就是那個原契丹的僕射、同平章事,還與劉承祐暗通款曲過,只是沒有得到劉承祐的積極迴應。在去年趙延壽入幽州,撫定民生方面,出了不少力。
但是,張礪也病了......並且,這是個文人,且老邁,縱以其繼趙延壽,恐怕也震不住燕軍中的那些軍頭。若以朝廷直轄,講真,如今的大漢沒那個實力與精力,強行爲之,反而是背上了一個大包袱。若另尋漢將以鎮之,恐怕也難應付已自成體系的燕軍,稍有不協,恐怕就是分崩離析的局面。若自燕將中擢一人,朝廷能否信任是個問題,能否得到其他燕將認可,也是個大問題......
與郭威並升爲樞密院都承旨的魏仁浦商議了許久,將所有可能都列舉了一遍,還是魏仁浦給了一個建議,由晉昌軍節度使趙匡贊北上,他是趙延壽的兒子,父死子繼。思來想去,這算是一個勉強可使各方妥協接受的選擇,趙匡贊雖然年輕,但在京兆做得也還不錯,在抵擋李廷珪方面,面面俱到。
前提是,劉承祐得有這個器量。另外,眼下趙匡贊正率京兆鎮軍,協同關右諸軍與王峻一道,對付蜀軍。
經過慎重考慮之後,劉承祐還是決定,接受魏仁浦的建議,遷趙匡贊爲盧龍觀察使、北面行營部署,着其北上幽州,以備不測。關中那邊,另以老臣白文珂替之,鎮京兆。用白公,除了其資歷能望之外,也是爲了將來做打算。去歲,劉知遠調移諸鎮,曾以白文珂代趙匡贊爲河中節度使,對於蒲州那邊也算熟悉......
詔令雖下,但劉承祐心裡又忍不住泛起些嘀咕。趙延壽,會不會是裝病,欲賺其子北上?
當然,這種念頭,只是一恍而逝。劉承祐不認爲,趙延壽有能準確料得朝廷反應的能力。再者縱使趙氏父子有異心,容其割據幽州,也比其再度落入契丹人手中要好。燕軍若崩了,對大漢的壓力,才更大的。
哪怕做好了應變準備,劉承祐還得祈禱着,趙延壽能多活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