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野利部最主要的聚居點,哪怕經過官府的整頓拆分,仍舊留有七百餘戶,是方圓百里之內除南面安慶澤外最大的党項人聚居點。
官府對党項人的整頓,事實上只是在人口進行分化,更重要的是後續的重組編戶,使其成聚成邑,實現人口集中,限制其放牧範圍,壓制其遊牧性,以方便管理。
並且,設立了大量的市鎮,派駐吏職進行管理,當然,政策執行得並不到位,隨着局勢的變化,在廣大的沙磧地帶,仍舊處於一種党項自治狀態。
這也並不稀奇,哪怕在傳統的漢人社會中,政權也是難以直接管理到民的,何況在這偏遠的大西北,在這些党項人中。
而官府派遣的官吏,其主要管理職能,也僅在稅收、徭役上,至於教化、宣傳、安撫、治安、救災什麼的,沒有太多人在意。
黃羊平這個地方,還是受到了官府強行施加的影響,比起過去,有了極大的變化。一圈低矮的土城牆圍了起來,城內有街道,有土房茅舍,有商鋪,有客棧。
集市貿易也有巨大的發展,定期有胡漢商賈前來,帶來一些當地稀缺的鐵器、布匹、茶葉、酒水等貨物,附近幾十裡的農牧民也都週期性地趕集,售賣牲畜、毛皮、土貨。
鎮外,沿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泊,也開闢了不少土田,種植着一些耐旱的糧食作物。鎮內,甚至有一座花費了大量人力建造而成的鎮長府,時時刻刻向党項人宣耀着官府的權威。
當初朝廷實行的改革政策,其中比較重要的一點,就是對党項人財富資源進行再分配,通過壓制、掠奪其上層首領、酋長,以安撫底層的党項部民。
事實上,所謂的民族矛盾、胡漢紛爭,都只是表象,核心還在於利益二日,倘若能夠貫徹劉皇帝的意志,對底層的党項部民進行解放,讓他們享受到實實在在的利益,那麼移風易俗、編戶齊民,也不至於產生那麼大的矛盾。
然現實情況便是,多年下來,普通的党項農牧民發現了,他們只是換了個繳稅的對象,仍舊屬於被剝削的對象,辛苦生產創造的財富,大部分都被官府收取了,日子仍舊過得緊巴巴的,比起在酋長首領們的統治下,沒有根本性的改變。而對他們而言,酋長首領,至少是同族同源,還有共同信仰。
黃羊平這裡,除了反覆提到的民族矛盾與階級矛盾之外,還有一些特殊現象,男多女少,陽盛陰衰。當然,這在党項部民中,已然十分普遍。
出現這種情況,自然是有其內因的。党項人的女人,尤其是年輕女人,都去哪裡了?主要有兩個方向,一是嫁給徙邊的漢人男丁以戍邊的官兵,二則是到官府以及豪強之家爲奴爲婢,哪怕這兩者,都比留在党項部族日子要好過得多。
這背後,當然少不了官府的引導與推動,首先要滿足漢人的婚配,然後纔是党項人。大量有生育能力女人的外流,自然造成了党項的族生育率的降低,並且是逐年降低,這種幾乎“斷根”的現象,毫無疑問,也引起了党項人的公憤。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陽盛陰衰趨勢越發明顯,党項人的社會結構都不健康了,那些党項男丁得不到發泄,除了惹事又還能做什麼,治安情況,又如何能夠良好。
生存與傳承,是人的本能,強烈的本能,當這兩個需求得不到滿足時,那所能爆發出的能量,也是巨大的。
應該是李繼遷叛亂造成的影響,從去歲冬,一直到夏初,黃羊平這邊的氛圍就一直很詭異,緊張中帶着興奮,不少党項人,都有些躍躍欲試。
在去歲冬,榆林官兵,還是對李繼遷殘匪進行了追剿,但收穫甚微,以致於發展到後來,剿匪的官兵對一些党項部族進行了一番侵擾與掠奪之後,收兵回城。
而經過一個冬季的休整,李繼遷又重整旗鼓復出,開春之後,即率衆多南下,進犯夏州,襲擾當地的漢人,都指揮使王侁派兵進剿滅。
李繼遷賊衆人並不多,不足五百騎,自不是對手,再度被擊敗,二次北遁。而在這個過程中,沿途又收攏了一些党項部衆,同時,也有更多對朝廷統治不滿的党項男丁自備武器馬匹,舉家追隨李繼遷。
李繼遷證明了自己的頑強,似乎並不是曇花一現,雖然屢敗,但依舊頑固地高舉反漢的大旗。這面大旗,對党項人很有誘惑力,也具備指引效果,讓他們找到了一條宣泄憤怒與仇恨的途徑,生計已經如此多艱,死又何懼?
就是黃羊平這爲夏州官府牢牢掌控的地方,也有一些人逃出去投奔李繼遷。因此,再被官軍擊敗後,李繼遷的實力非但沒有下降,反而得到了加強,恢復了兩千多能戰之衆。
黃羊平的鎮長名叫張巖,祖籍劍南道嘉州,也是徙邊的漢族豪強之一,到夏州已有二十三年之久,因爲粗通文墨,又善交際,因此很快就混出了頭。
當然,張巖的崛起,得益於一個貴人,兗國公王侁,在王侁遊獵的過程中,機遇巧合地救了墜馬的王侁,救命之恩,自然得到了十倍的回報。
後來,隨着王侁接任榆林道都指揮使,慶祝之後,張巖又用十兩黃金與五名美女,換得了黃羊平鎮長的職位。
上面有靠山,身邊又有扈從相助,就任黃羊平後,張巖也逐漸成爲了黃羊平的土皇帝。事實上,對党項人壓制剝削得厲害的,也正是這些基層屬吏。
豪強出身的張巖,對這一套更是得心應手,在劍南的時候,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到了這邊陲,仍舊是大爺,對党項這樣的異族,就更不需講究什麼吃相了。
那座由黃土夯築的鎮長宅,就是張巖動員了半數黃羊平男丁建造的。不過,平日裡張巖並不在黃羊平,他習慣於奔走,到夏州城聯絡交際,又王侁那層關係在,夏州官府上上下下也都給他一個面子,當然,這也與他出手大方有關。
不過,自從李繼遷叛亂之後,張巖就不得不回黃羊平坐鎮了,他也感受到了威脅,自己做了什麼事,党項人對他、對朝廷的不滿,張巖也清楚,自然要做好彈壓的準備。
所幸,黃羊平距離夏州不遠,又有兩百戍卒以及五十名團練駐守,土城雖然矮小脆弱,卻也可以依靠,再加上治安巡卒與扈從,張巖能夠調用的人手有近四百人。而由於是王侁的恩人,負責駐軍的軍校也很配合,說二人沆瀣一氣也好,狼狽爲奸也好,至少黃羊平官府,對當地還是具備一定的控制力,至少防守有餘。
然而,這些都不足以讓張巖真正安心,因爲幾百人的武裝,與黃羊平內外數千人的党項人,以及周邊超過兩萬人的党項部衆相比,力量差距實在太大了。
因此,在過去的幾個月中,張巖始終小心翼翼的,對党項人更是嚴密監控,嚴防死守。同時,不斷地向夏州活動請援,終於,夏州有了切實的反饋,都指揮使王侁決定向黃羊平增派一千駐軍,五百騎兵,五百步卒,以彈壓當地。
而隨着這支持滿裝齊備的漢軍進駐,張巖安心了,黃羊平党項人的蠢蠢欲動也被暫時壓制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