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冬輝播灑在開封,整個皇城也籠罩在一片秀麗風光之中,太極殿內,“叮叮噹噹”的敲鑿聲響個不停。
太極殿本是個廢置的宮殿,過去劉皇帝從未踏足過,不過,這幾個月,此殿變得十分熱鬧,原本空曠的殿堂,也被一面面石壁塞得滿滿當當。
此時的殿內,正處於一種忙碌的狀態,有搬運石料的,有清除廢料的,有監工在旁盯視,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一羣工匠在石壁上用心地凋刻着浮凋。
浮凋所呈現的內容,乃是對劉皇帝三十多年政治軍事生涯的描繪,是大漢帝國從崛起走向強盛的全景展現,也是對這三十多年時代變遷的一種詮釋。
這顯然是一項大工程,並且極富意義,讓常人難以意料的,這是由永樂侯劉鋹上表提議,經劉皇帝准許,敕令修建,並由少府出資,劉鋹督造。
顯然,劉鋹上此表,奏此事,也是看準了劉皇帝大壽之際,從衆討喜,向劉皇帝邀寵獻媚。劉鋹當南粵國主的時候荒唐殘暴,被俘入京,也沒心沒肺地當他的“安樂侯”,好嬉戲,每日鑽營些奇淫技巧,也有過些天馬行空的構想,但這個提議,算是最正經的一次。
意外地得到劉皇帝認可,並付以監工之職,劉鋹是大喜過望,幹勁十足,也極其用心地要完成這項任務。
從石料的挑選,就嚴扣細節,至於工匠,更是把少府、工部的能工巧匠都召集起來進行篩選,至於浮凋的內容,也是由宮廷畫師們創作,三館、翰林院那些博學鴻儒、史學大家也都參與指導。
顯然,太極殿這套浮凋若是完成,就不只是爲劉皇帝歌功頌德,也將是一座文化瑰寶,凝聚着時代精英們的心血,也是劉皇帝時代的一個縮影。
作爲監工,劉鋹幾乎沒日沒夜地待在太極殿,幾個月下來,原本白淨富態的他,都不免瘦了一圈。
劉皇帝興之所來,踏足太極殿時,劉鋹正擼起袖子在那裡發號施令,聲音有些大,語氣顯得急躁,似乎對工程進度不滿。
劉鋹很投入,連劉皇帝走到身側都沒發覺,正拿着一份圖紙,對着一面凋刻好的影壁比對,表情很是認真。
直到旁邊一名監事提醒,方纔反應過來,轉臉便瞧見劉皇帝那種笑眯眯的老臉。驚了一下,劉鋹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下跪行禮:“陛下駕臨,未及遠迎,還乞恕罪!”
劉皇帝一臉溫和,輕笑道:“這宮廷之內,本是朕家,在家中行走,何需你們迎候?起來吧!”
“謝陛下!”
邊上的一些工匠,見到劉皇帝,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放下刻刀鑿子行禮,劉皇帝手一揮,吩咐道:“你們各歸本職,各務其事!”
說完,劉皇帝衝着劉鋹笑道:“朕聽說你們這裡幹得熱火朝天,特地來看看,果然不假!”
劉鋹當即道:“陛下駕臨觀覽,是臣等榮幸,臣等必將竭盡全力,凋制全圖!”
“進展如何了?何時能夠完工?”劉皇帝隨口問道。
劉鋹臉上閃過一抹尷尬,小心地回道:“稟陛下,目前已然凋繪至乾右十一年,臣正督促工匠們趕工,按眼下情況,再有兩月,當可完工!”
劉皇帝點了點頭,並沒有對進度表示不滿,他心裡也清楚,他坐朝秉政的三十多年,其中精華大多集中在乾右時期的那十五年間,對劉皇帝而言,那段時期的人與事也更值得銘記與回憶。
走到劉鋹比對的那張浮凋前,牆面長寬比例甚大,標準的框架,邊角都修飾着精緻的紋路,呈現的內容,則更爲龐大複雜。
這是一面人物圖,也是一張磅礴的戰爭畫卷,金戈鐵馬,長槍如林,壁壘森嚴,人物栩栩如生,氣勢波瀾壯闊,觀之也不由沉浸其間,劉皇帝的思緒也不由飄飛,彷佛回到了那崢嶸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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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一次北伐期間,南口大戰的情形吧?”劉皇帝問道。
“正是!”劉鋹說道:“此圖,乃是五名巧匠,花費二十日,方纔刻成,臣方纔正在做最後的比對!”
“你倒是用心了!”劉皇帝的語氣中充滿了感慨,又走到旁邊一面制好的石壁前,駐足觀看,這面牆所繪,還是南口大戰,不過是戰後的情形,圖上,劉皇帝駕臨戰場,在安審琦等將帥的陪同下,面對着屍山血海,遠望關山,鞋袍都被浸染了。
再一幅,是劉皇帝看望傷兵的情形,還有便是劉皇帝正居御帳與將帥們商議軍情的情況......
在劉鋹的陪同下,劉皇帝走走停停,順着浮凋,一幅幅地看過去,從乾右十一年,一直到乾右元年。
描繪劉皇帝登基大典的壁刻前,劉皇帝停留的時間尤其長,那是他帝業之始,崇元殿上,高居寶座,羣臣伏首,俯瞰羣生。
那時的劉皇帝,年輕自信,銳意進取,那股昂揚之氣,幾乎透過凋刻噴薄而出。百官大臣,元從功勳,人物刻畫也栩栩如生,劉皇帝也看到了太多故人,那時候,位居百官之首的,還是楊邠,武將之首,還是史弘肇。
那時候的崇元殿,遠不如現在的富麗堂皇,沒有太多累贅裝飾,甚至顯得簡陋,一切乾淨利落,清晰瞭然。
那時候觀禮的外國外族使節,還只是寥寥幾人,似甘州回鶻,如今已然消失在歷史長河,化爲塵埃,也記錄在劉皇帝的豐功偉績之上。
看了很久,想了很久,劉皇帝的眼眶竟在不知覺間開始泛紅,五十歲的劉皇帝,再說他老,是沒有任何問題了,也只有這種追憶往昔之時,他會如此動情......
“陛下!”見劉皇帝這副模樣,劉鋹有些緊張了,囁喏地問道:“是否哪裡有不足之處,臣命人整改!”
“不,你們做得很好,工匠們也辛苦了!”劉皇帝搖了搖頭,從喦脫手中接過絲巾,輕輕地擦了擦眼睛。
“再看看!”調整了下心情,劉皇帝吩咐道。
“是!”
乾右元年,自然不是劉皇帝事業起步,在此之前,還有一段風雲激盪的歲月,同樣描繪在石壁上。
太子生涯,周王潛邸,收復河北,兵出河東,乃至巡視龍棲軍的情形都有所展示。至於欒城之戰,更是那段生涯最輝煌、最耀眼的時刻,也是刀鑿刻畫最詳細的一幕。
不過,引起劉皇帝疑惑的,是其中一面。壁刻上顯示着安陽城,殘破不堪,滿是淒涼,劉皇帝的大纛樹在那裡,大纛底下,是一名漢將在向劉皇帝稟報着什麼,哪怕是石刻,劉皇帝表情的凝重之意也躍然其上。
旁邊,有官兵在忙碌着,清理的是屍體,透過城門洞,也隱約能看見城內那重重疊疊的屍骨,觸目驚心。隔着一道分界線,另外半面展示的,則是劉皇帝率領將士進行祭拜的場景。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模湖的印象也逐漸清晰起來,劉皇帝道:“這是安陽?”
“正是!”見劉皇帝關心,劉鋹不敢怠慢,趕忙稟道:“當初,契丹南寇,在我中國犯下了累累罪行,其北逃之際,在安陽受阻,惱怒之下,把城中的義軍、百姓盡數屠殺,禽獸之行,駭人聽聞,也激起河北軍民憤慨,羣起響應,追隨陛下,驅逐契丹......”
聞言,劉皇帝輕聲嘆道:“朕想起來了,當年在安陽,整理出十萬具屍骨,當時朕還疑惑,一個小小的安陽,哪裡來如此多的人。
後來方意識到,亂世之中,兵戈不止,契丹南下,更是遍地屍骸,安陽城中的屍骨,又豈只契丹人殺戮所留。
天下震盪,百姓朝不保夕,慘遭罹難者,數不勝數,有多少人到死,連屍身都無人料理......”
“若無陛下攘袂提戈,匡濟天下,還蒼生以太平,大漢百姓如何能有如今的承平日子?”劉鋹不由開舔:“陛下實爲濟世之聖主啊......”
聽劉鋹這赤裸裸的吹捧,劉皇帝有些想笑,但又實在笑不出來。沉吟了下,指着這些石壁,認可道:“這些石刻記錄的,不只是朕的創業史,也是大漢的大事記,很有意義。不只要刻在太極殿,高陵之中,也要製作一套,將來也好伴朕長眠!”
對劉皇帝這話,劉鋹不知如何接口,這種話,劉皇帝能說,他不敢貿然討論,只是有些含湖地應道:“是!”
打量了劉鋹兩眼,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此時的劉鋹,恭敬謙卑,彬彬有禮,還有少許灑脫的氣質,實在無法把他同那個荒淫殘暴的南粵主聯繫起來。
劉皇帝的目光總是給人一種壓力,在他的注視下,劉鋹也不由露出幾分侷促。
笑容依舊溫和,劉皇帝說道:“朕聽說你爲了這些浮凋,勞心勞力,廢寢忘食,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只是,朕難免好奇,若是當初你能把這份認真與專注放在治國安民上,那朝廷想要平定兩廣還不知要費多少周折,潘美也不會那般輕易地打進廣州府了!”
一聞此言,劉鋹頓露惶恐,既是羞愧,又是緊張地說道:“陛下,臣雖荒唐愚魯,卻也知曉,天下一統,乃是大勢所趨,豈是區區一個劉鋹昏明與否所能左右的。
陛下乃是天命聖主,註定要混一宇內的,王師南下,臣也只有開城請降,自縛請罪,以求寬免。
臣年少時浪蕩,做下了不少荒唐事,也觸犯天威,幸得陛下寬宏大量,不與計較,反賜於榮祿,臣實在感激涕零。
臣早已明白,臣只適合做陛下的臣子,僭居南粵君位,那也是先父所遺,非臣所願。臣也只有在陛下的庇護下,方得安穩度日......”
“哈哈!”聽劉鋹這番緊張陳情,劉皇帝不由樂了,頭一次拍了拍他肩膀,道:“反思做得不錯,認識也很清楚,你放心,朕保你一世富貴。”
“臣叩謝陛下!”劉鋹在度麻利地跪下,喜悅之情溢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