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祐納高氏之後,在鄴都,再無要事。立冬迫近,詔令下,平叛大軍乃還,劉承祐攜新婦隨駕而返。九月十日御駕自東京發,戰事終結,立冬而還,前後歷一月的時間。
鄴都乃至河北的事務,劉知遠基本委託給高行周了,爲了給高行周省卻麻煩,又將職在澶州的慕容彥超移鎮天平軍(鄆州)。有種發配的感覺,顧及慕容彥超的感情,以其同平章事,以使相之尊鎮鄆州,對這小弟,劉知遠也是十分優厚了。
慕容彥超既移鎮,郭榮則十分順當地接替之,上任鎮寧軍節度,替朝廷治守澶州這北門鎖鑰。
還師途中,路經白馬之時,劉知遠果斷將義成節度使劉信給調離了,給他升了官,擢爲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領許州節度、同平章事。
劉信上任滑州,不過幾個月,聚斂成性,貪黷無忌,又於治內大行酷法,苛虐百姓,滑州境內,是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劉知遠是實在沒辦法,只能將之給調離。即便委之爲許州節度,也不讓他就鎮,而是命其隨駕回開封,統領禁軍。
此前就是因爲信任,劉知遠方纔把滑州、澶州這等拱衛東京的要地交給劉信、慕容彥超。但經此行,劉知遠是反應過來,這兩兄弟雖然可信,但實無鎮定地方的才幹,反而長於禍害百姓,真以要地與之,初衷達不到不說,反而容易出大問題。
劉知遠是真無奈,遍觀宗室皇親,要麼就是才德欠缺,要麼就是少不更事,可堪一用的,數一圈,竟然挑不出三兩個。所幸,劉崇那個弟弟在太原,沒有亂來,否則,他真想不出一個足夠信任的人去鎮守河東這龍興之地。
劉信調離滑州,關於繼任者,劉知遠征求了劉承祐的意見。那股子意思,越來越明顯了......
對此,劉承祐基本上是猜測劉知遠的心思,給出一個人選,護聖都指揮使郭從義。
郭從義爲人謹慎,富有謀略,文武雙全。當然,這些是次要因素,最重要的是,郭從義是“老革命”了,與劉知遠交情深厚。
當年因罪謫遷,因母喪北歸還鄉,劉知遠出鎮河東時,啓用其爲河東馬步軍都虞侯,其後便一直追隨劉知遠,剿匪、平叛、抗擊契丹。大漢之立,亦有從龍之功,劉知遠走晉、絳出河東,郭從義一直是先鋒之任,最先進東京城的漢軍將領,也是他。此番隨軍平杜重威,雖沒有什麼拿得出來的戰績,但苦勞總歸是有的。
郭從義多才藝,能寫文作詩,擅長工書,大概是因爲有文化的緣故,爲將十分內斂。在大漢朝諸將之中,不算出衆,存在感不似史宏肇、劉信等人那般足,但確是那種不可或缺的類型,每有事,總能想到他。
這樣一個有才幹、資歷足、值得信任的宿臣,用來鎮守滑州重地,無論怎麼權衡,都是上佳人選。劉承祐的舉薦,顯然很合劉知遠心意,劉承祐幾乎是眼見着其露出笑容,直接知會隨行的中書官員書寫委任制書。
杜重威之叛,於中原劉漢朝廷來講,就像是一道坎兒,跨過去了,或許不是康莊大道,但動盪不安的局勢眼見着穩定下來了,至少這個泥足巨人,又能艱難前行了。有杜重威的下場在前,作爲國家重要組成部分的各方節度們,眼見着消停不少。
不過好消息,姑且算是好消息吧,來自北方。燕王趙延壽報,遼軍苦戰幽州不克,撤退了。在幽州,耶律阮率大軍南攻,也打了足足三個月的時間,眼見着入冬,糧秣不繼,士氣衰落,而堅城難下,無奈退兵。不過撤退之前,掠漢民數千人北返。
北邊的戰事,可比鄴都要殘酷得多,損傷最大的,還得數幽燕的漢民。起初,耶律阮初至塞南之時,對蕭翰、耶律解裡等契丹貴族苛虐漢民,致漢人反遼異常不滿。
要知道,耶律阿保機、耶律德光父子,花費了幾十年的時間,纔是治下胡、漢能夠勉強“和諧”共存,這一下子,便使矛盾爆發出來,且異常尖銳,相互之間,血債滿滿。
耶律阮是個喜好漢家文化的人,對漢人也有一些特殊的“感情”,繼位成爲遼帝之後,便不顧諸大臣的反對,立他自開封搶的熟婦甄氏爲皇后。
不過,圍攻幽州難下的情況下,也就不憋着其豺狼之心了,派軍大肆搜掠漢民,以其衝城。遼軍廠於野戰,短於城攻,自然不會以短擊長,去強打幽州。以往南侵作戰,胡騎主野戰剽掠,攻城這種髒活累活都是又契丹國內的漢人、燕兵去做,但是如今燕人反了,幽燕動亂,於契丹人而言真是莫大的損失。
按照耶律阮的初衷,幽州城強打不下,那便圍,困死趙延壽,城中那麼多人,料想也堅持不了多久。但他顯然錯估了城中的情況,那場針對胡人的清洗,使得燕軍聚斂了大量的輜需,趙延壽又自涿、易補充了不少。以屠胡之故,城中的抵抗決心也格外強,就那麼硬抗着,困城三月餘,縱城中有百姓餓死,仍舊死撐。
趙延壽也是在城中宣傳,幽州若失,契丹人必屠城,這一點,大部分人都堅信,沒理由不相信。果然,把遼軍給熬退了......
撤退之前,耶律阮十分不敢地派騎兵,於涿、易搜掠,甚至有囂張者繼續向南,被慕容延釗、李筠合力擋了回去。
幽州這場鏖兵,以遼軍攻城未果北撤告終,但前後,遼軍除了耗費了大量物資外,兵力的減損並不大,但是,收穫也很乾,可以用得不償失來形容。
契丹國內,經過這一年的大喜大悲的轉換,戰敗、內亂,又傾盡國力來取幽州,失敗。本就艱難的契丹,這個冬季,一定十分難熬,比大漢朝廷好不到哪兒去。
至於幽燕,雖然軍民合力,擊退了遼軍,但經此動亂,用民生凋敝都難形容其苦痛,各州滿目瘡痍,幾成廢墟。趙延壽報,幽州城內外,死漢民四萬有餘,更遑論其他。本是秋收時節,田畝中的糧食,也大部分被遼騎搶掠、破壞,燕軍處於被捱打,只搶收到了一小部分。
今歲冬,幽燕可能還會死更多的人......
對幽燕的局勢,劉承祐實則早有過推演與猜想,但真當這樣的結果成爲現實的時候,劉承祐有些自閉了。
拿着北邊發來的奏報,劉承祐只覺沉甸甸的,有些恍惚,他心裡已完全沒了當初“奇計”告成的自得與喜意。基本可以說,幽燕之殤,皆出於他的手筆。
日後的史書上,定然會記上那麼一筆,周王毒策亂幽燕,縱使用春秋筆法美化一番,此策背後的累累屍骨,是怎麼都無法抹除的。
事實上,幽燕的漢民,在契丹統治的這十年中,勉強能夠用“安寧”來形容,至少,在幽燕境內,享有了十年的太平。
有那麼一剎那,劉承祐甚至自我懷疑,自己的做法究竟對不對。
“我,是不是做錯了?”與劉知遠對案而坐,劉承祐沉着一張臉,低聲問道。
見他這副表現,劉知遠則直接呵斥道:“你什麼時候這麼軟弱了?當初,在朕面前,是怎麼樣意氣風發地敘說幽燕之議的益處的?”
劉承祐麪皮抽搐了下,以幽燕之亂,減輕北國疆防的壓力,換得大漢天下的穩定。說得,卻是挺輕鬆的。但是,這大漢江山,穩定了嗎?
“異日如欲北取關山,寧禍幽燕,也不可使其爲契丹助力!”劉知遠冷冷地盯着劉承祐。這些想法,當初也是劉承祐說與他聽的。
聞言,沉默了許久,劉承祐終於平視劉知遠,看着老父那蒼老面孔上的堅定表情。拱了拱手:“兒臣,明白了!”
劉知遠氣勢又慢慢地弱了下去,佝着身體,思量了一會兒,召來人吩咐着:“着中樞遣使,北上幽州,替朕嘉獎燕王,勉慰抗擊契丹的將士,祭奠死難的軍民。”
“另外,傳詔,對南逃的燕民,着成德、橫海、義武三節度,並瀛、莫、祁、泰諸州將吏,儘量收容安置......”
“是!”
劉承祐是麻木着一張臉,回到自己的帳篷的,新婦高懷瑾安分地待着,見到劉承祐那張臉,有些詫異。
南歸途中,兩個人也慢慢地有了些交流,在高氏眼中,劉承祐臉上雖然甚少有什麼表情,平日裡不露聲色,但像這樣,明顯地心情不好,卻還是頭一次見到。
“殿下。”高懷瑾試探着叫了聲。
“嗯。”劉承祐隨口應了聲。
坐在行軍榻上,沉思着。見他這副模樣,高氏沒來由地,母性氾濫,跟着坐了下來,輕輕地挨着他,溫柔地探手,握住他的手。
觸碰之間,嚇了一跳,她發現劉承祐的手格外地冰冷。不過很快,柔柔地將劉承祐的手,拉着自衣衽放入其衣襟內,貼着細嫩的肌膚,給他暖手......
手被溫熱包裹,劉承祐回過了神,扭頭看着高氏,見着玉容微蹙,忍耐着胸脯間的冰涼。劉承祐拿出了手,嘴角竟然揚起一道笑容,這是高懷瑾第一次看劉承祐笑,只是不夠暖。
“去拿點酒來,陪我喝幾杯。”劉承祐聲音仍舊平淡。
聽聞其吩咐,高氏立刻順了順胸前的綾亂,應聲而去。
劉承祐本不是什麼脆弱的人,早已恢復過來,他只是在反思。透過幽燕之事,他又有了一層更深的體悟。到了他這個身份與地位,真的是一條建議,一個策略,甚至一個想法,都關乎千萬黎民的生死榮辱。日後,萬事都得慎重,三思而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