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營地不遠處的翼只河畔,一支漢軍小隊,正取水,刷洗着戰馬,大概是被伺候地舒服了,不時發出些嘶鳴聲,在空曠的野飄蕩。
在兩名親衛的陪同下,魏王劉旻踏着綠意初萌的野草地,緩緩走向河邊。此時的劉旻,誰也不敢想象,這是身份尊貴的魏王殿下,披頭散髮的,在初春的清寒之風中凌亂,身上披着一件能夠勉強保暖的羊皮,看上去,說他是一名邊塞的牧羊少年也沒什麼不妥。
親身參與到漠北遠征中,經受了鐵與血的磨鍊,那屬於少年的稚氣也明顯被消磨乾淨了,劉旻已然成爲一名真正的戰士了,腰間的佩刀,也是飲過敵人鮮血的。
由於從小習武,常年打磨騎射技藝,劉旻並不是一個嬌生慣養的貴族少年,但是如今,在大漠的風沙洗練下,整個人也顯得粗糲了許多,膚色比起從前也更深了。
並且,面色看起來,明顯有些營養不良。在兵敗西撤的這幾個月中,遠征軍餘部始終處在一個艱難的境地,即便擺脫了追兵危機,還要面對物資短缺以及金山惡劣的冬季自然環境。一個冬季,數百將士,就在嚴寒與飢餓之中,長眠於金山腳下。
而在這個過程中,劉旻就如他此前在戰陣中的表現那般,成熟,且有擔當。不需要任何特殊對待,不要單獨的穹廬與帳篷,同衣同實同眠,與將士同甘共苦,卻並不做作,突出一顆赤子之心。
事實上,落到如今這樣的窘迫的局面,在無比艱難的環境之下,遠征將士沒有崩潰,心中仍舊有一股信念,支撐着他們與惡劣的環境鬥爭,堅持到如今。
這不只是因爲楊業、王彥升駕馭有方,深得兵心,更在於劉昉、劉旻這兩個皇子在軍中的表現。兩位殿下身份何等尊貴,卻視他們爲同袍手足,共度艱難。
“殿下!”
“殿下!”
見到劉旻,忙活着的兵士們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紛紛見禮,動作神態,都顯示出對這個少年皇子的敬重。
“不必多禮!你們繼續忙吧!”劉旻有些甕聲甕氣的,但態度卻是可親的。
周邊的環境,也算是熟悉了,春回大地,勃勃生機。周遭很安靜,鳥鳴馬嘶流水聲,都十分清晰。
劉旻的心情也不由好轉了幾分,不過,看着眼前的這些將士,一個個都是面黃肌瘦,狼狽不堪,肌膚在風霜的磨礪下,也變得更加粗糙。
這些士卒,可都是百戰餘生的勇士,如今卻還得做這些馬伕的活計。帶頭的百將也就不到三十歲,但粗獷的面容略顯浮腫,有幾處凍傷,是風霜留下的痕跡。走到百將面前,劉旻從他手中接過一把毛刷,說了句你先歇會兒,便親自動起手來。
大概也熟悉了皇子殿下的脾性,百將沒有矯情推辭,也沒有真去歇着,而是吆喝着部下,加快清洗馬匹。
劉旻伺候的是一匹黃棕大馬,然而,此時卻幾乎瘦得脫相。劉旻是愛馬之人,探手輕撫着馬頭,輕嘆道:“這是河西馬吧!”
“回殿下,正是,來源於刪丹牧監!”百將答道。
“多好的軍馬,如今卻骨瘦如柴!”劉旻說。過去的那個冬季,人都缺乏食物,而況於馬呢。
“本就是掉膘的時節,又兼食料不足!”百將也不禁嘆了口氣,說着,目光中閃過一抹感傷:“就是不知,這些馬,還能保有多久......”
劉旻聞之,沉默了下,他知道百將所言指的是什麼。之前,爲了緩解食物的短缺,遠征軍將士不得不含淚忍痛,殺馬充飢,這種決定並不難下,但做起來,卻備感艱難,戰馬不只是騎乘工具,更是朝夕相處的夥伴與戰友。撤至金山之時,全軍上下尚有三千餘匹馬,但如今,連一人一騎都難以滿足了。
“殺馬充飢,乃不得已之選擇,如今氣候已然回暖,可覓食之處也多了,楊、王二位將軍在思考解決辦法!但有一點,我們不會在此待太久了,也不會再輕易殺馬了,我們,也一定能夠回到大漢!”劉旻的聲音並不高昂,甚至有種喃喃自語的感覺,但那股堅定意志,傳達得很到位。
“末將也相信!”百將應道。
感受到其同樣堅決的語氣,劉旻不由扭頭,看着他,略帶好奇地問道:“你如此肯定?”
“恕末將直言,兩位殿下是陛下愛子,兩位將軍是陛下愛將,朝廷是絕對不會放棄我們的!”百將應道:“且兩位殿下及將軍,都是當世豪傑,天縱其才,必受上天庇佑,弟兄們也相信,緊擁旗纛,必能脫離窘境,返回大漢!”
百將這番話,發自肺腑,劉旻則從中,感受到了濃濃的信任,這幾乎是能代表全體遠征軍將士的意志了,這份信任,既讓劉旻感動,也讓他備感沉重。
“一定會的!”劉旻鄭重道。
背後是清澈見底的河流,對面是熠熠生光的雪山,羣巒森林綠意盎然,這是一幅美妙的金山春景畫面,劉旻卻無心欣賞,回營之前,年輕的面龐之間,甚至浮現出少許的陰鬱。
這些時日,他的心情並算好,始終未能釋然,不只是因爲處境堪憂,更因爲,此前在敗撤的兵亂途中,有太多將士,爲了掩護他而陣亡。這種有如累贅般的感受,讓劉旻心裡十分不好受。
“殿下帶人回來了!”
伴着一陣難得的歡呼聲,營地大門被快速張開,迎接歸來的三百餘漢騎,打頭的,正是趙公劉昉。當然,引起轟動的,還是隨他還營的,除了漢騎,另有爲數不少的牛羊牲畜。劉昉所率領的漢軍將士,就像覓得食物的蒼鷹一般,昂揚而歸。
開春之後,爲了解決糧食短缺的危機,將士們也沒有再像冬季那般,躲在營地內,瑟瑟煎熬。在楊業的安排下,將人分散出去,在周邊覓食,在森林中採集,到山野間打獵,乃至下河摸魚。
而劉昉在前幾日,則請令,帶領三百騎,向周邊巡弋,如今,是滿載而歸了。而得知劉昉歸來,楊業立刻親自迎了出來。
“參見都帥!”歸來複命,劉昉向楊業行大禮。
“快快請起!”楊業趕忙扶起劉昉,仔細地打量着他,見他人雖然有些憔悴,但渾身上下完好,這才鬆了口氣。
“殿下這是去哪裡了?若再不還營,本將要遣人去尋了!”楊業說道。
不論在什麼情況下,兩個皇子的安危,都是首要的,在楊業的心中,哪怕全軍覆沒,只要兩位殿下能夠平安返回大漢,就是值得的。楊業對劉皇帝的忠誠,也使得他將關懷完全給予劉昉兄弟倆。
如果說劉旻是成長,那麼劉昉經歷這麼一遭,卻是徹底成熟了,言行舉止,一派大將風度。失敗的經歷,讓人痛苦,艱苦的環境,更是折磨,但劉昉也展現出他過硬的心理素質,越挫越勇的性格,過去幾個月艱辛苦楚的歲月中,始終沒有磨滅他的鬥志。
“都帥放心!我無事!”劉昉哈哈一笑,指着身後的那一批繳獲:“不只無事,還收穫頗豐!”
在楊業疑問的目光中,劉昉解釋道:“我帶人,一路向西,跋涉約三百里外,發現了一支部落,從他們手中,借得這些牲畜糧食,還有一些鹽!”
顯然,劉昉嘴裡的借字,是要打引號的。
“這金山南麓,也有部族?”聞之,楊業眉頭輕皺,很快就釋然了,就地駐紮之後,只對周邊探測了一番,並未深入。
“可曾留有後患?”楊業問道。
這個季節,對於任何一個部族來說,牲畜糧食,都是最爲寶貴的資源,可以救命的那種,是不會輕易借出的,何況是漢軍這樣的外來者。
聞問,劉昉的笑容收斂了,目光中閃過一抹的銳利,也有少許的悵惘,沉凝道:“處理得很乾淨,不會有後患!”
“此地,仍非久留之地啊!”楊業嘆息一聲,拍拍劉昉肩膀:“回來就好,一路辛苦,先行歇息吧!”
“是!”劉昉應命。
營地之中,將士們開始興高采烈地收置繳獲,有這麼一批物資,又可多支撐一段時間了,甚至,可能吃上一頓難得的飽飯。而楊業接下來讓全軍將士飽餐一頓的命令,也證明了一點,於是整個營地都轟動了。
“王老將軍如何了?”往中軍主帳而去之時,劉昉不由問道:“我可帶回了一些馬奶酒!”
“這兩日,好多了!”楊業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