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北風,粗糲而不帶任何溫情,張揚恣意地肆掠着漠南草原,席捲原野荒草,風寒不算刺骨,卻彷彿能透過肌膚血液,涼到人的心坎裡去。
當然,對於遼帝耶律賢來說,更覺心寒的,還是不久前經歷的慘痛失敗。頭頂陰雲四合,整個天地都彷彿染上了淡淡的墨色,駐馬納爾鬆河畔,耶律賢心裡也籠罩在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之中。
四周遍佈青松,茂密參天,納爾鬆河依舊晶瑩清澈,不疾不徐地向東南注入白水濼。北逃至此,所有人都暫時放鬆了緊繃着的神經,大量的遼軍士卒下馬就河取水。
一片忙碌而雜亂的景象,嘈雜的人聲,呼嘯的風聲,此起彼伏的馬嘶畜鳴交織在一起,更添幾分淒涼。一些將吏積極奔走,盡着職責,想要約束將士,揮舞馬鞭,吼破了喉嚨,方纔取得了點效果。
一場撤退,最終還是釀成敗退,康保裔軍的阻截,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雖然在遼帝督戰,遼軍玩命突擊之下,只阻擋了不到三日的時間,但這卻爭取到了劉廷翰、李漢瓊大軍的到來。
在白水濼以南的山麓以及原野間,漢遼雙方爆發了一場開寶北伐以來僅次於遼河大戰的戰爭,交戰區域南抵長城,北至白水濼,漢遼雙方約二十萬兵馬,在南北七十餘里的戰線上,展開殊死搏鬥。都是疲兵,一度陷入混戰、亂戰。
但這場戰役的後果要更加嚴重,更加致命。兵力上,遼軍並沒有處在絕對的劣勢,但在漢軍地裡追殺阻截中,不少遼軍部卒臨陣失措,奔走崩潰,這遼國最後一股戰略性的軍隊,受到重創,將士傷亡慘重。
甚至於,連皇帝耶律賢都幾度陷入危機,在一干宿衛將士的拼死搶救下,方纔擺脫生死危機。而代價則是,作爲拱衛皇權、遼國核心統治力量的宿衛、皮室精銳部隊遭受傷筋動骨的損傷。
從有序的指揮撤離,到無序的混亂敗退,只用了一日的時間。雖然由於兵力的不足以及將士的疲憊,漢軍這場從一開始冒着混亂、擔着風險的圍剿戰,並沒有取得完勝,但終究是勝利了。
在敗退過程中,遼軍仍舊大量的兵馬,失陷於陰山麓嶺間,其間就包括皇叔耶律道隱率領的殿後兵馬。至於那些輜重牲畜,繳獲所得,最終大部分還是成爲了漢軍的戰利品。
諸部四散,亡失無數,而事到臨頭,耶律賢也只能選擇保存己身,在殿帳親軍們的護衛下,匆匆北逃,一潰百里。
耶律賢幾乎滾下馬的,落地便是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侍衛將軍匆忙躍馬而下,想要攙扶,也被耶律賢一把推開。
耶律賢表情木然,腳步蹣跚地走向河畔,正在取水的一干遼卒見到皇帝,都下意識地避讓,給他讓開空間。
耶律賢呢,則不聞不問,蹲踞水畔,捧着河水就往臉上撩,冰水澆面,狠狠地搓幾把,使得其臉色更紅了,那森寒如刀的感覺似乎也微不足道。
低頭註釋着水面那並不清晰的倒影,耶律賢的魂兒似乎纔回來,不知是淚水還是河水,自眼角滑落。
此時的耶律賢十分狼狽,滿身泥穢,蓬頭垢面,腦海中不停閃現着刀光劍影,耳畔彷彿仍舊縈繞着漢軍的追殺聲。
當初下定決心,慨然南下,意氣風發,大破漢軍,肆虐山陽,到最後,還是落得個損兵折將,倉皇北逃的下場,南來所獲勝果,被漢軍反擊揭破那層甜蜜的外皮後,暴露的是苦果的真相。
也不管幹不乾淨,耶律賢又捧着水,飲了兩口,感受着那股股寒涼沁入心底。起身,血液上涌,一陣發昏,停頓幾許,方纔恢復過來,看着面前籠罩在寒靄下的納爾鬆河,耶律賢喃喃道:“也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品嚐此水的滋味......”
“陛下,您還當保重身體,重振信心啊!大遼還需您重整旗鼓,一場失敗並不可怕,只要您保持堅忍,終有捲土重來之日!”見耶律賢恢復生氣,韓德讓慢步靠上前來,遞給他一張毛巾,輕聲勸慰道。
聞之,耶律賢扭頭看着同樣滿身狼狽的韓德讓,苦澀道:“韓卿見識深遠,依你看來,大遼還能有捲土重來的機會嗎?”
顯然,親自感受了一番敗仗的滋味,耶律賢自信心也遭到了嚴重的打擊。而感受到耶律賢語氣中的淒涼與苦澀,韓德讓沉默了一會兒,終是說道:“雖則連遭挫敗,但大遼根基猶在,縱然無力再與南朝正面對抗,但只要潛心發展,養聚國民,可待將來。眼下漢軍雖然強盛,但其能保持多久?
沒有不敗的帝國王朝,其終有衰之日,所謂盛極而衰,如今南朝,龐大而無可匹敵,但越是龐大,越是臃腫,也越容易出現問題。
陛下當效仿太祖當年之舊事,哪怕從頭收拾,復興大遼......”
聽韓德讓這番言語,耶律賢有所觸動,但反應並不強烈,看着侃侃而談的韓德讓,手指南方:“韓卿,對國勢如旭日之升的南朝來講,談其衰亡,是否太早了點?”
這個問題,讓韓德讓不禁訥言,他本爲開導耶律賢,沒曾想他如此當真。想了想,應道:“數百年前,誰又能想到,強盛如大隋,也二世而亡,如今的漢朝,擴張太速,一如當初的隋朝,只一個昏暴的後繼之君!未來的事情,誰又能定言?”
“帶領漢朝大軍,攻略遼東,正是他們的太子,得悉其表現,你覺得他們的太子是個昏暴之主嗎?”耶律賢反問。
韓德讓:“太子畢竟是太子,能否成功承繼,尚且存疑。自古以來,強勢如漢帝的君主,哪裡容得一個有爲的太子?況且,臣聞漢帝子嗣甚多,且多具才幹,帝位卻只有一個,這或許將成爲南朝一大問題,奪嫡之爭,對國家的影響有多大,陛下當知!我大遼尚且如此,何況大漢?”
韓德讓大概也是說順嘴了,不惜暗示遼國過去再帝位承繼問題上的爭鬥與內亂。而這一點,熙然也勾起了耶律賢的回憶。
“罷了!韓卿,你也不必勸了,此番失敗,雖然慘重,朕也痛徹心扉,但還不至於徹底沉淪下去!”耶律賢也感受得到韓德讓的寬慰,嘆了口氣:“漢朝的未來如何,輪不到我們去關心,猜想也是徒然。大遼眼下面臨的處境,纔是我們需要面對的!經此挫敗,朕甚至無顏再回上京了!也不知上京是什麼情況,漠北又是如何,可還能得安穩?”
對此,韓德讓也不禁默然,他當然清楚,在長期激烈的戰爭中,遼國的情況本就不容樂觀,早處在崩潰邊緣,而此番傾上京之師南下,又遭重挫,回去之後,稍有不慎,大遼就是個分崩離析的下場了。
過去,遼廷強大,足以威懾四方,彈壓草原部族。但如今呢,因爲戰爭兵役,那些回鶻、韃靼後裔部族本就滿懷怨言,甚至於契丹內外本部族,都有離心的傾向。
這種情況下,韓德讓都不敢深想,回到漠北後,耶律賢將面臨的是怎樣一個爛攤子......
“陛下,南朝之強,起於漢帝,您春秋鼎盛,漢帝則已然老邁,您有充足的時間,以待將來......”但不管如何,生活還得繼續,韓德讓也必需給耶律賢打氣。
“好了,顧顧眼前吧!”雖然有些不耐煩,但耶律賢終究在韓德讓的“嘮叨”下,提了些心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