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時節,天高雲淡,碧空如洗。衛國公府前,好大一排場,天子鹵簿儀肅立,顯然是劉皇帝御臨,看望衛國公慕容延釗。
“前些日子不是還好好的,何以病重若此?”病榻之側,劉皇帝端坐着,看着抱病難起的慕容延釗,語氣十分沉重。
如今的慕容延釗,也才五十四歲,然而,其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從面相上看,說他已經七老八十也不爲過。
鋪滿皺紋的臉龐,蒼白的顏色,瘦削的面頰,慕容延釗已經全然不見的當年的風采,眼下,只是個行將就木的老朽。換作任何人,都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衛國公,如今竟是這樣一副衰弱的面貌。
這已經是這兩年來,劉承祐第三次親自登門,看望慕容延釗了,榮寵之深,可見一斑。而面對劉皇帝,前兩次在家人的攙扶下還能迎拜,如今,卻是有心無力。
“臣如今,恰如枯木殘肢,衰敗難復!”慕容延釗倒是看得開,皇帝的到來,也讓他恢復了些生氣,聲音就如其面貌一般蒼老,說道:“這幾年長臥病榻,煎熬折磨,此番,臣自感大限將至,不能再盡忠於陛下,效力於朝廷,還請陛下恕罪......”
說着,慕容延釗面上的病態又濃重了幾分,連咳嗽都顯得有氣無力的。見狀,劉承祐趕忙道:“有病就治,何必說這不吉利的話!”
大多數的時候,劉皇帝是以虛情假意爲習慣,然而,在少數時刻,面對少數人,還是推心置腹。對慕容延釗的關心,顯然屬於後者。
感受到劉皇帝的“情意”,慕容延釗再度露出一抹蒼然的笑容,說道:“陛下,臣此番怕是真的熬不過去了!人固有一死,不足懼也!臣原本是想口述遺奏,向陛下辭別,今幸得陛下屈尊駕臨......”
“好了,卿不要再多說了,好生養病纔是!”不知爲何,見慕容延釗如此,他雙眼竟有些發熱,語氣都略顯哽咽。
“再不說,臣恐怕就再無機會了。”慕容延釗說道,雙目之中,流露出一抹追憶之色:“臣前半生,雖小有名氣,卻也只侷限於鄉野,碌碌無爲三十六載,方纔得幸爲陛下簡拔。臣這一生,最感幸運,也最不敢忘懷的,仍舊當年被陛下徵召於居室。
臣雖然粗有勇略,但實不敢稱將帥之英,卻蒙陛下信重,不以臣鄙,屢次託以大事,誠惶誠恐,感激涕零。
二十年來,雖少有建樹,卻被予以乾祐功臣殊榮,銘感五內,卻也覺陛下待臣過重,愧不敢當......”
慕容延釗越說,情緒越激動,但發音吐字,也越顯艱難。劉承祐直接握住了他的手,鄭重地道:“卿之心跡,朕豈能不知,勿需多言,朕明白!”
見狀,慕容延釗笑了,最後說道:“陛下,臣的後事,務必求簡,臣的子孫,量才使用即可,切勿因臣之小功,而過分優待......”
因爲慕容延釗身體的緣故,君臣之間並沒有談太久,說太多的話,很快劉皇帝就離開了。
走出病房,劉承祐的心情很沉重,甚至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慕容延釗也有不少兒子,但大多是開國後才生的,除了長子慕容德業成年,已官至博州長史,其他都顯得年幼。
此時在家侍奉湯藥的,能夠做主的,乃是二子慕容德豐,如今也才十八歲。臨走前,劉承祐拍了拍慕容德豐的肩膀,輕聲道:“好生照料你父!”
“是!”慕容德豐語氣也帶哽咽,他當然知道,自家父親命不久矣,因爲慕容延釗連後事都已經交待好了。
離開衛國公府時,很少喜怒形於色的劉皇帝,也難得地流露出感傷之情。見皇帝心情不好,隨侍之人,也都更顯小心翼翼。
老臣凋零,故人辭世,總是令人傷懷的。而對於劉承祐來說,上一次,似這般情緒難忍,還是兗國公王樸離世之時。
但是,對於王樸,劉皇帝更多的是一種尊重。慕容延釗則不然,他是隨着劉皇帝從河東走出來的將帥,卓越的功勞貢獻暫且不提,就那份親近的關係與感情,就非常人能比。
兩年前安定侯張彥威自殺之時,劉皇帝尚且有些慼慼然,而況於慕容延釗。雖然,劉皇帝一貫有涼薄之舉,顯得感情淡漠,但是這也是分人的。
自兵部卸任,慕容延釗已經病了幾年了,時好時壞,甚至有幾次病危,但這一次,劉皇帝知道,他是真的熬不過去了,他又將見證一位功臣、一代英傑的離世。
回到宮城,劉皇帝情緒愈顯沉重,傷感的情緒難以言表。歸萬歲殿,伺候的內侍,端來一盆清水:“官家,請淨手!”
見狀,劉承祐沒有那興致,隨口說:“朕手不髒!”
內侍答道:“官家探望病患,當淨去所染晦氣......”
其言落,劉皇帝勃然大怒,一手掀翻那盆清水,然後盯着那內侍,直接朝着喦脫吩咐着:“拉下去,打二十杖!”
這下,可將那內侍嚇壞了,甚至不知皇帝怒從何來,趕忙磕頭求饒。一旁的喦脫見了,很是幹練地,指揮人將之帶出,吩咐廷杖。表情繃得很緊,心中卻樂了,皇帝身邊的內侍也是有競爭的,被罰之人,這兩年在劉皇帝面前可表現得太積極了,豈能不遭喦脫的嫉恨。
劉承祐坐在御案後,案上的奏章也沒有興趣閱覽了。喦脫則帶着人,把打翻的水盆收起,清理潑開的清水,動作要多小心有多小心,形態要多謹慎有多謹慎,外邊板子打得啪啪響,慘叫聲也足以令人警示。
當然,一干宮人,心中也是驚異,畢竟劉皇帝已經許久沒有像這般暴躁與憤怒了。
直到皇后大符趕到,萬歲殿的場景,她一眼就能看明白。保持着端莊,陪他落座,見劉皇帝傷神的表現,大符探手輕輕地給他揉了揉,問道:“衛公病勢很嚴重嗎?”
“嗯!”劉皇帝是不可能遷怒於皇后的,也沒抗拒她的動作,應了聲:“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唉!”聞之,大符也不由嘆了口氣,說道:“明日,我去煙霞觀,爲衛公祈福吧!”
“生老病死,自然之理,豈能求得來?”劉承祐說道,不過擡眼看了看大符,這畢竟是她一番心意,想了想,又道:“你有心了!”
“只望官家,不要太過感傷!”大符安慰道。
想了想,劉承祐問:“劉暘的婚事,就納慕容家的小娘子,你看如何?”
對此,大符自然不會有什麼異議,表示同意:“官家做主即可!”
事實上,隨着年紀也漸長,太子的婚事也牽動着宮廷內外,朝野上下的心,大符也提了幾次了。畢竟,秦公劉煦成婚都已兩年,白氏肚子也隆起了,再過幾個月,劉皇帝的長孫都要出世了......
事實上,關於太子妃的人選,反而難選,劉皇帝此前就有意同慕容家聯姻,但是又有那麼一絲微不足道的顧慮。如今,倘若慕容延釗病逝了,那麼再納慕容家女,也就少了些來自皇帝的阻礙,畢竟,慕容一門,七成的顯赫都在慕容延釗的影響上。
慕容延釗的病勢惡化,比劉皇帝想象的還要快,根本沒撐幾天,就在當夜,溘然長逝。顯然來自天子的親自探視,既是榮幸,也容易遭到“反噬”,命不夠硬,便會被剋死......
因爲有了心理準備,對於慕容延釗的病逝,劉皇帝后面平靜了許多,對其身後之事,自是極盡哀榮。
廢朝三日,追贈中書令、臨淄郡王,並親自替他撰寫神道碑文,這還是頭一遭,並未找人代筆,毫不介意自己在文才上的平庸暴露出來。
而慕容延釗的辭世,再加上於開寶二年冬去世的褒國公王景,乾祐二十四功臣,也開始走向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