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內的議論聲始終沒有停止過,在樓上,韓熙載聽得認真,但表情卻逐漸趨於嚴肅,乃至漠然,一種不怎麼好看的臉色,端上來的茶、酒、乾果,一樣沒動。
“官人,時辰已晚,是否回府?”時間在不知覺間流逝,隨從別過頭打了個呵欠,然後回首向韓熙載請示道。
館內雖然談論着國計民生,甚至與士民百姓的生計息息相關,但對於他這樣的家奴而言,卻了無趣味,畢竟他指着韓府生存的。若是講些故事,或者桃色新聞,他定然會感興趣的,其他,着實提不起興趣來。
並且,他也看出來了,自家主人的心情不怎麼好,因此也更加不解,既然不喜那些評論,爲何還要坐這麼久。
回過神,韓熙載注意到外邊見暗的天色,而館內也安靜了些,在座衆人的熱情似乎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將到散場之時。
“走吧!”韓熙載起身便去。
“小的去結賬!”隨從應了聲。
靜靜地站在泰和茶館門口,韓熙載眉頭緊皺,擡眼望了望,終於冷言冷語地將他心情不佳的原因吐露出:“任由這些市井小民如此濫議國家大事,挑動人心,長此以往,必生禍亂!”
作爲一個士大夫,對於這種小民,如此張揚地評點時政,韓熙載似乎有種天然的厭惡感,一種被冒犯的感覺,態度上自然十分排斥。
當然,韓熙載的心胸倒也不至於那般狹隘,他只是從方纔的議論中,看到了一些不好的苗頭。剛剛在討論什麼?糧食政策、錢政、稅收,這些可都是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朝廷尚無定論,他們已經在妄加猜測,甚至以一種既定的假設去推導結果,這樣情況如果在開封大面積傳揚開來,必然引起波瀾,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而如果朝廷真有那些打算與計劃,在具體的實施上,甚至也可能會被影響到,平生波折......
沒有等太久,韓姓僕人也出來了,手裡還拎着一包東西,注意到韓熙載疑問的目光,其人頓時解釋道:“這些乾果未曾用過,小的特意打包帶走......”
聞眼,觀察了一下他微紅的臉色,韓熙載道:“你這小廝,莫不是把那桃花密也喝了?”
年輕的僕人頓時有些不好意思,陪着笑,小心地說:“總不好浪費了。”
聽其言,韓熙載問:“費了多少錢?”
提及此,頓時一副肉疼的表情,應道:“入館加上樓以及茶酒瓜果,一共85文,什麼都沒做,這將近一陌就花費出去了......”
在當下之大漢,對於開封百姓而言,85枚錢足可供一個五口之家七日之用了。按照當下之糧價,可以購得6.5鬥粟米,換算到後世就是77斤左右,因此省着點用,或許還能堅持更長。而對於鄉野小民而言,則能堅持更久了。而他們主僕二人,花了這麼多錢,就只在一個茶館幹坐了一個多時辰。
聞之,韓熙載也不禁嘆了口氣,感慨道:“當初在金陵錦衣玉食,奢侈無度,何曾想到,老朽如今會有窘迫到爲這不足一陌的錢憂懷?”
說完,便帶着家僕離開了,韓熙載也有些心疼了。
韓熙載一共有八子四女,北來之後,仍跟着他討食的,還有八人,再加上一應的女眷,家僕,一大家子有近三十人。北歸前,是把在金陵的家底全部都帶上了,到開封后,朝廷也賜了兩百貫,但對於新搬遷的人來說,在徹底適應下來之前,完全是花錢如流水,若不是府邸有朝廷安排,日子只怕會更加艱難。
而來京的其他南臣,也都差不多,但大多數都比韓家壓力小些,他們或者家資充盈,或者人口不多,更重要的,其他人基本都有工作安排,有收入來源。
回到自己府邸後,韓熙載直接把自己關在書房之內,思及近幾日自己的見聞,以及一些想法,提筆疾書,開始書寫政論,闡述自己對大漢國策上的建議。
沒錯,韓熙載再也坐不住了,準備也向天子上疏陳事,主動點,看能不能覓得點機會。
接下來的幾日,開封城內,果然人心浮動,倒不是生變生叛,而是東京糧價要漲的消息力傳開之後,城內居民紛紛購糧囤家。都不需要百萬人,哪怕只是其中十分之一,突然搶購,就能引起動盪了,並且大規模的搶購迅速逼得一些糧鋪、面商關門歇業。然後問題就顯得嚴重了,搞得京城要斷糧一般......
所幸,大漢官府不是擺設,開封府尹高防更是有能幹吏。果斷察覺到了問題,在風潮將起前,果斷下達政令,佈告安民,並差屬吏平抑市場。
有人建議高防禁止百姓購糧,被其拒絕,而是上奏皇帝,請開官倉,以儲糧入市,國家儲備,本就是起這作用的。於是,當官糧入市後,“匱糧”的傳聞被打破,再加官府的闢謠,又兼京城的糧價仍舊穩定着,有些私擡價格的商人店鋪也被開封府拿下法辦,這場風波終於勉強平息下去。
當然,這場風波雖然來得急去得快,還是讓朝廷警醒。在平抑動盪的過程中,有關諸司也調查着事件的起因,並迅速搞清楚了緣由,於是城內足有十餘家茶樓、書館被封,一應人員盡數被抓,其中就包括韓熙載去過的泰來茶館。
罪名也很唬人,妄議朝政,散佈流言,蠱惑人心,這可不是小罪,嚴重地直接判死都沒什麼大問題。並且此事,直接引起了劉皇帝的重視。
崇政殿內,開封府尹高防、巡檢司都指揮使韓通再加武德使李崇距,劉承祐一臉平靜,聽取着他們關於此事的彙報。
“這麼說來,此番騷亂,背後並無陰謀?”良久,劉承祐這麼說了句。
“是!”李崇距肯定地答道。
“經臣等仔細審查,此番騷亂,事出偶然!”高防稟道。
“偶然!”劉承祐頓時說道:“一次偶然,就能在東京引起如此大風波!流言四起,數萬人哄搶,若是反應慢些,那開封豈不要大亂了!”
感受到皇帝的怒氣,在場的三名大臣都下意識地佝下了腰。高防則主動請罪:“臣治理不善,請陛下治罪!”
見狀,劉承祐擺了擺手,道:“朕不是針對你,此番若不是高卿及時察覺,反應迅速,處置得當,只怕動盪就大了!”
說起來,此事還在於民間人士對朝廷的政策過度解讀,並造成大範圍的傳播,雖然確實有道理,但引起的影響卻十分惡劣。劉皇帝頭一次覺得,妄議朝政,或許真應該嚴厲禁止......
“人言可畏啊!”劉承祐嘆息一聲,問道:“那些涉案的在押人員,當如何處置?”
高防還麼答話,韓通則表示道:“陛下,臣以爲,這些人以評論朝廷政策,招徠賓客,濫言造次,蠱惑人心,造成了如此嚴重的後果,必須重懲。臣建議,盡斬之,以儆效尤!”
韓通的建議,劉皇帝也就聽聽,轉而問高防:“高卿以爲如何?”
高防想了想,應道:“臣以爲此事,懲戒可以,殺戮則過重。不過,對於民間之言論,還當加以約束控制,朝政大事,豈能容小民如此放肆揣度,此次教訓,當引以爲戒。”
“朕前者也收到了一份奏疏,卻沒想到讓其一言言中了!”劉承祐說道:“雖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但確實也不該濫言胡說!”
“另外,機事不密則害成!”高防繼續道:“朝廷在議之政,未定之策,何以如此輕易傳出,散播於民間?臣以爲,在朝官員,同樣也當警醒!”
“呂胤,你就此議擬一道詔書,告誡羣臣,再有此等事發生,必尋根究底,嚴懲不貸!”劉承祐語氣變得嚴厲。
“是!”
說着又對高防與韓通吩咐道:“那些被捕人員,開封府因情量刑吧!巡檢司的兵馬,也都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