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海並不紅,反而比外面的大洋更藍。
當然,在漢人的稱謂中,這海被稱作“狹海”,褚少孫看到兩岸陡峭壁立,接連數百里水陸都沒有任何港口,因爲各處錨地條件極差,懸崖上還有騎着駱駝纏着白巾的沙漠牧民俯看。
褚少孫聽水手說,若是沒有戰船護航,這些土著就會划着簡陋的小船來搶劫,並將海難倖存者充當奴隸。
所以得一鼓作氣向北航行,六合四年(公元前48年)正旦這天,他們已經漸漸向海岸西方靠攏。此時風向就有些不利了,風帆落了下來,船隻兩側的槳葉不斷滑動,疾速向前,直到狹海西邊,一座不大不小的港口遙遙在望。
甲板上的漢人兵卒發出了歡呼,經過一個月的艱苦航行,他們終於看到終點了。
“有些不對。”
但站在船頭的陳湯校尉卻皺起眉來,他高高舉起手,讓人吹響了預示着警備的一聲號——遠方的港口有兩艘戰船駛出,朝這邊划來。
除了划槳的身毒人,樂浪號上四十多名漢人兵卒都披掛好甲冑出現在甲板上,手裡的多是弩機,甚至還掀開了一直用牛皮和麻布蒙着的轎車連弩,這是漢軍在海上的殺器,當年的達阪城三姊妹已經被縮小後搬上了戰船。
遼東號亦然,這讓褚少孫有些緊張。
好在遠遠的埃及戰船舉起了一面旗幟搖晃,似是好意來引航的。
吳在漢道:“引航用小舟即可,何必用戰船,還一次兩艘?”
褚少孫猜測:“莫非是聽聞使者到來,特遣船來迎?”
吳在漢卻搖頭表示不可大意。
但那埃及戰船確實是專注於引航的,遠遠就停了,引着樂浪號、遼東號和後方的商船隊往港口裡駛去。褚少孫觀察到,其船制與遠航的商船截然不同,船身修長,船首和船尾高高翹起,能看到船頭還有巨大的撞角,包的應該是青銅,船身被塗成黑色,覆蓋着某種防水的塗料,看得出軀殼十分堅固,定是用了好木頭,可能是橡木,也可能是山毛櫸。
無數長槳從船身伸出來,數了數大概一百多根,分三列,划動時十分整齊,如同一條巨大的蜈蚣在海上爬行。
這種船就叫三列槳戰艦,乃是托勒密埃及海軍的中堅力量,不過大的船隊在其都城,那是另一片海,位於沙漠和陸地的另一面,與紅海不相連的海。
船隊緩緩入港,褚少孫回到了甲板上,能看到港口周圍多是荒蕪的沙漠戈壁,聽說這港口叫“貝勒尼基港”,是第一代托勒密王用他妻子的名字命名的,乃是埃及去往身毒的主要錨地,每年有一百多艘商船由此出發。
褚少孫已經瞭解到,這希臘人和埃及的關係,就如現在漢人與身毒的關係一樣,都是外來人成了統治者。不過從亞帝和托勒密一世算起,希臘人在埃及做主已三百年,這港口因是托勒密時新建,所以建築都是希臘風格,連埃及人典型的神廟都不見一座。
他還無數次聽水手們形容過此國中人對絲綢的渴望,埃及炎熱,希臘人又喜歡將衣裳披掛在身上,薄薄的絲綢讓人感覺涼爽,再加上價格昂貴,可以顯示地位,大秦與埃及都對此物很感興趣。
而近年來,更有埃及女王親自帶貨,穿了任驃騎讓人送來的珍貴紫色絲綢袍,她簡直就是埃及貴族圈的時尚風向標,一時間,托勒密埃及對絲綢更加瘋狂。
不過據說女王對絲綢的熱衷,讓埃及本就雪上加霜的財政越發困難,托勒密埃及政局動盪,上一代國王號稱“吹笛者”,是大秦國龐培將軍擁立的,如今埃及仍是大秦的屬邦,每年要朝貢大批糧食來還債。
但這並不妨礙貴族驕奢淫逸,過去每逢船隊從東方歸來,這港口都會擠滿穿着各式衣裳的商賈,歡呼雀躍。
可今日,港口卻不見商人,取而代之的是一羣托勒密國的士兵,領頭的戴着加護鼻罩的恰爾基斯圓形盔。由於埃及炎熱的氣候,除了軍官罩着肌肉形的胸甲外,其餘人他們只着布衣,身後還有一長排光着上身的埃及人弓箭手。
被士兵們簇擁在中央的,則是一位希臘人官員,他五十多歲年紀,頭頂已禿,身上是藍白相間的長袍,在兩艘漢船靠岸後,笑着迎了過來,朝下船的吳在漢遠遠行禮。
吳在漢對一旁的褚少孫道:“此乃埃及國三公之一,托勒密王的太傅,名曰狄奧多圖斯,善修辭之學,也精通多國言語。”
“遠道而來的漢使。”
狄奧多圖斯不愧是教修辭的,不用翻譯,自己就會說漢言,雖然有些磕巴,遠沒有他習得的另外幾種外語那麼流利。
他向吳在漢致以歉意:“近來紅海附近有海盜劫掠,港口附近又有奴隸暴亂,法老與女王派我帶着士兵來港口迎接,並帶漢使穿過沙漠,去亞歷山大里亞。”
褚少孫站得遠,只見吳在漢與狄奧多圖斯相談甚歡,但他回過頭,卻看到微笑着站在船頭的陳湯校尉背後,是全副武裝的士卒,讓他感覺情況不像看上去那麼妙。
隨着更多商船陸續靠岸,狄奧多圖斯和吳在漢也約好了,狄奧多圖斯表示,這次漢家船舶運來的絲綢等奢侈品,托勒密王室要統統買下。貼上封條,經由駝隊運輸到埃及古都孟菲斯城,再由船隊沿着尼羅河航行十來天,運送至三角洲西面的托勒密國都城亞歷山大港,而漢使可以與他一同前往。
來自大漢的水手們則住在港口附近的營地裡,他們得到夏天季風轉標方向才能回了。
一切如常,但等吳在漢與狄奧多圖斯擊掌說好,回到船上時,卻變了臉色。
“此事有詐!”
……
天已經黑了,托勒密埃及商船上的希臘人、埃及人相繼登岸回家,而樂浪號、遼東號與十艘漢商的船舶則依舊停在港口,狄奧多圖斯派人給漢使和船員們送來食物,說好明日就將絲綢等物卸下。
燭光搖墜的樂浪號上,陳湯卻和吳在漢等幾人低聲密談着什麼。
“這托勒密埃及國與大漢、大秦一樣,也有三公。”
吳在漢是按照漢人的思維方式來理解外國制度的,他認爲托勒密十三世的顧命大臣、修辭學皇家導師狄奧多圖斯是“埃及太傅”。
而托勒密十三世極其信任的宦官波提紐斯,則被認爲是“中書令”。
還有一位掌控埃及軍隊的阿基拉斯,則被理解成“太尉”。
這便是托勒密埃及的三位大臣,還有一人,吳在漢有一面之緣。乃大秦國人士,名叫“塞普提米烏斯”,綽號“胡狼”,他是大秦國龐培將軍留在埃及的親信,帶着兩千僱傭兵,替大秦國監督法老還債。
吳在漢說道:“狄奧多圖斯雖貴爲三公,代法老來迎吾等,倒也合情合理。但我先時在托勒密國都城時,發現法老與女王並不和睦。吾等專爲答覆女王而來,爲何卻是法老親信狄老太傅來迎,且從戰船到士卒,皆如臨大敵,這不合常理啊,女王親信又何在?”
他告訴了陳湯,埃及女王和托勒密十三世雖名夫妻共治,實際上卻各有一套班底。埃及女王也有兩位親信,其一名曰阿波羅多洛斯,最爲忠誠,吳在漢上次在埃及,迎送皆是此人代勞。
還有一個叫“艾雅”的女護衛隊長,是希臘和埃及混血,貼身保護女王,寸步不離身邊。
女王甚至在接見吳在漢時,用她才學了一點的漢話嘆息,隱有憂色。又聽說女王是先於法老登基的,如今三公卻都圍攏在法老身邊,試圖架空她。
陳湯瞭然:“吳大夫是說,女王或已爲人所害?”
吳在漢道:“這可說不準,禮記有云,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這道理大漢天子與驃騎將軍自然明白,但托勒密國不修禮樂,又亂倫無法,故常有父女夫妻爲爭權而奪位廝殺之事。”
“現今法老與女王之父號‘吹笛者’,就曾被上一任女王驅逐,逃亡大秦國數年,方纔借了秦兵復辟,類似之事,或許又會重演。”
他們必須儘快搞清楚,若跟着狄奧多圖斯穿過沙漠去了埃及腹地,可就徹底進了別人地盤,難以抽身了。
樂浪號船長有了主意:“派船上的埃及商賈、大夏希臘譯者,去岸上收買一二人問問,不就一清二楚了麼?”
托勒密埃及的錢幣有金銀銅三種,都叫德拉馬克,船上也有不少,直接拿絲綢去找人也行,此物在埃及價比黃金,就不信他們不動心。
陳湯卻搖頭道:“這港口處於托勒密國邊陲,往來不便,消息閉塞。就算都城出了事,千里迢迢,也一時半會傳不到來。從普通人處非但打聽不到,反而會打草驚蛇,讓那狄太傅驚覺,反而不美。”
“倒不如……”這時候,遼東號的船長卻笑了起來。
他拍着腰間的環首刀:“既然用金銀銅都不好收買,那就用鐵傢伙撬開彼輩的嘴,別人是不知緣由,那狄太傅,總知道些罷?”
吳在漢還有些猶豫:“還是不妥,萬一是我料錯了,萬一此間另有隱情,豈不是引兩邦生釁?”
幾人商議時,陳湯卻站起身來,對着船艙外喝道:誰?”
“校尉,是褚先生非要來見。”
陳湯和吳在漢詫異,褚少孫下午非要去港口轉轉,那狄奧多圖斯大概是爲了安撫他們吧,也同意了,但要讓托勒密官員兵卒跟着。
等陳湯讓人將褚少孫帶進來後,褚少孫卻將袖中一張寫了字的便條遞了出來:“少孫天黑前在港口外行走觀望時,忽有一人從灌叢後蹲着躥過來,忽將這紙條塞給了我,再一眨眼,卻又不見了人影。跟隨我的兵卒在看別處,亦未發覺,真是奇了。”
“這不是紙,只是割來的莎草壓扁曬乾而已。”
吳在漢接過後皺着眉看了會,發現皆是埃及文字,盡是一些奇形怪狀的圖案,又在背面畫了一隻眼睛的符號,不知是何含義。
他搖頭道:“我會說希臘語,認識希臘文,然埃及文書繁雜不能解,看不懂。”
但船隊裡,卻有個被驃騎將軍重金僱了的埃及人商賈,名叫瑞達者認識這種文字,陳湯讓人速速去將其找來,又追問褚少孫,將此物交給他的人長相如何。
“不是希臘人,而是個埃及人,長得黑,雙目有神,因是外國人,我不能辨其年紀。”
“他穿着一身白,頭頂有兜帽,遮了小半面容。”
褚少孫舉起兩根手指:“帶着兵器,背上負着兩張弓,一塊木盾,若我沒看錯,腰間是掛着一把鐮刀。”
“鐮刀?”吳在漢有些茫然,那莫非是個農夫?
此人出現與消失,都是一瞬間的事,走路悄無聲息,乘着黃昏的朦朧,似是無形一般,真是奇了怪哉。
此時正巧那埃及商人瑞達到來,他也很黑,一頭辮子,後背大露,肩頭羽毛披風,穿着皮涼鞋。接過莎草紙後,瑞達面色一變,先盯着背面那眼睛道:“是荷魯斯之眼!”
原來那荷魯斯乃是法老守護神,人身鷹頭。而這荷魯斯之眼,則是法老親衛“守護者”的標誌,但這支親衛已湮沒多年而無聞於世了,聽說只在西方錫瓦綠洲活動。
陳湯對這符號的標誌毫不關心,他關切的是便條上的內容。
那瑞達結巴了起來,手也不禁跟着顫抖:
“上面說,亞歷山大里亞發生了政變。”
“法老夥同三位大臣,已將女王趕出都城,不知所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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