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在朝堂之上,我欲爲蓋寬饒說話,弱翁爲何阻我?”
承明殿議事後,司直蕭望之有些不解,追着太常魏相求問,魏相卻搖搖頭,直到進了魏家,屏退衆人後,魏相才道:“廷尉、執金吾等人以爲,寬饒欲求禪,大逆不道,羣臣多附議,蓋寬饒已被定了如此重罪,你要如何救他?”
蕭望之說道:“蓋寬饒剛直君子也,上無任、張之屬,下無許、史之託,職在司察,直道而行,仇人多,朋友少,先前趙廣漢阻撓春秋決獄之事,蓋寬饒不也站在弱翁一邊麼?”
“這次他不過是忠直憂國,不小心說錯了話,與吾等乃是同道中人,應該將他保下來。”
魏相嚇了一跳,立刻矢口否認:“勿要胡言,誰與蓋寬饒是一路人!”
他勸阻蕭望之道:“龍之爲蟲也,可猶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嬰之,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即便是進諫忠臣,也不能觸碰人主之逆鱗,否則非敗即死。蓋寬饒什麼都能說,甚至可以直接彈劾西安侯,大罵平恩侯,但唯獨天子禪讓,江山易姓之事,他卻萬萬不能提!”
魏相以爲,蓋寬饒這次是死定了,而且天子故意將奏疏下朝廷議論,恐怕就是想看看,誰同情蓋寬饒,誰與他持同一意見。
蕭望之心思不多,若是傻乎乎站了蓋寬饒,被牽連進去的恐怕就不止他,朝中清流一派都要一起受過。
所以魏相非但不願爲蓋寬饒說話,他還要落井下石,主動割席,寫一篇奏疏,深挖一下蓋寬饒進言禪讓背後的原因……
“蓋寬饒之狂言,皆《韓氏易傳》與《公羊春秋》之過也!”
景帝、武帝時燕人韓嬰的《韓氏易傳》裡有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論,諸如支持官天下,或許跟燕國是全天下唯一一個對“禪讓”身體力行過的國家有關,尤有遺風。
公羊春秋其實也支持禪讓,只是稍稍隱晦一些,將這種思想拆分藏在不同篇目裡。諸如“天子一爵”,即天子也只是爵位的一種,並非“天”的化身,所以可以申天以屈君,通過天人感應的災異來告誡皇帝勿要胡作非爲——漢武帝雖尊儒,擢公羊而黜榖樑,但卻最討厭這一點,董仲舒也因爲對災異說三道四失了寵。
此外還有通三統,這個比較冗長複雜,大概的意思便是改制而不改道,新朝雖然另開政統,但道統不變,是延續先王的。所以要求存二王后,到了董仲舒的後學們,漸漸變成了支持以天下萬民爲本,不私一姓的禪讓之言。
至於漢武帝最看重的夷夏之辯和大復仇,前者還在強調,後者則漸漸下沉,只談私人仇怨,而很少提議漢與匈奴九世之仇了。
此外還有“春秋新王“等觀點,其本質在回答“孔子作爲聖人,爲何會降生在春秋亂世”這個問題。公羊學派認爲,孔子是來救世的,所以在王綱不振的時代,孔子就是“新王”,既然孔子是王,而天下又不能有二君,所以居王位者未必是真王。
魏相是濟陰定陶人,蕭望之是東海蘭陵人,地理位置上屬於宋、魯,魯學較爲興盛,和處於齊學陣營的公羊春秋分歧很大。但鹽鐵之議後,公羊、榖樑等關東儒家各派就來了一個大團結,講究共進退,一起與功利開邊刑名之臣對抗。
如今魏相卻要捅公羊一刀,讓蕭望之十分震驚。
魏相卻態度堅決,他不止是要壁虎斷尾,跟蓋寬饒劃清界限,還想乘此機會做一件事。
“長倩莫要小覷這學術之爭,六國時百家爭鳴,爭的就是誰才能讓天下復安;秦時李斯與儒生爭執分封之說,最後刑名法家之士勝,導致儒生被黜,詩書遭焚。”
“漢初曹相國、竇太后等喜好黃老,故數十年清靜無爲,然禮制不行於世;最後是孝武時榖樑與公羊之辯,因公孫弘、董仲舒而尊公羊,於是公羊大興,影響了武帝朝數十年格局。”
“然衛太子雖學公羊,卻又復私問《榖樑》而善之。陛下繼位後,聽聞祖父衛太子好《榖樑春秋》,便問老丞相韋賢、侍中史高等,二人皆魯人也,故言穀梁春秋本魯學,公羊氏乃齊學也,宜興《榖樑》。”
“陛下誅滅霍氏後,召見榖樑春秋後學沛郡人蔡千秋爲郎,入宮講學,與公羊家並說,又擢千秋爲諫大夫給事中,讓選郎十人從受榖樑春秋。”
蕭望之就是當初那十個從蔡千秋學榖樑的人之一,他先前差點就被一個朋友拉着學《左傳》去了,後來聽說西安侯也在鑽研左氏,在河間太傅貫長卿死後,因爲門戶稀薄,任弘居然成了左傳的領軍人物,遂心生嫌惡,改學榖樑。
他在東海郡家鄉時,學的就是《魯論語》,天下魯學是一家,倒也不反對,如今也成了干將級別的人物。
“陛下善榖樑之說,長安皆知。”
這是魏相觀察到的事,當然,劉詢也對以史解經的《左傳》感興趣。從西安侯任弘到京兆尹張敞,都是左傳一派的人物,但這一派起步晚,也沒有貿然擴張,依然低調行事,任弘更是隻收了劉更生等幾個年輕弟子,在榖樑看來,不成氣候。
但即便如此,榖樑、左傳依然未被列爲官學,五經博士裡,唯一的春秋博士依然是公羊家的。
魏相敏感地意識到,在蓋寬饒捅了大簍子後,公羊春秋也要跟着倒黴了,就算不被罷黜,天子也必定引入新的學派去中和他不喜歡的公羊之說。
要麼是屬於他們自己人,比公羊更加保守提倡禮制的榖樑。
要麼是在魏相看來,本就是僞經,如今更被西安侯塞進去了他與楊惲、張敞等人作的新義理章句,充斥功利思想的歪理邪說《左傳》。
“《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審己正統而已。而《春秋》的正統,也只能有一個!”
魏相看着蕭望之,面容肅然:“長倩,這時候哪還顧得上去救蓋寬饒,清醒些,屬於你的戰爭,開始了!”
……
“臣惲以爲,山有猛獸,藜藿爲之不採;國有忠臣,奸邪爲之不起。司隸校尉寬饒居不求安,食不求飽,進有憂國之心,退有死節之義……”
楊惲的奏疏還麼寫完,就被不請自來的張敞給打斷了,他在旁邊看了幾眼後立刻勸道:“子幼,這奏疏寫不得!你難道忘了太史令是如何獲罪的?”
當然記得,遭李陵之禍,爲李陵做解釋,結果李陵真降了,觸怒了孝武,遂將司馬遷幽於縲紲,下了蠶室,遭受奇恥大辱。
“自然記得,但蓋寬饒不過是說錯了話,豈能與李陵相提並論,今上標榜仁德,不該因言獲罪。”
楊惲的筆停了,他正在寫爲蓋寬饒說話的上疏,想解釋蓋寬饒本心並無大逆不道之意,更沒有讓天子禪讓退位的意思。
“哦?大漢不因言獲罪,那顏異是怎麼死的?”
顏異乃是漢武帝時的九卿,以廉潔正直著稱,因反對白鹿皮幣,被張湯定了腹誹罪而死。
天子想要誰死,何患無辭?更何況蓋寬饒結結實實揭了皇帝逆鱗,他個人道德再高潔也沒用了,這時候誰替他說話,誰就是同夥!這便是皇帝將此事下朝堂議論的原因啊。
“你這奏疏一上,非但會重蹈太史公覆轍,甚至會牽連他人。”
張敞極力勸阻楊惲,他知道楊惲與蓋寬饒爲友,但楊惲一直被認爲是“西安侯之黨羽”,任弘本就不在朝中,楊惲非要去摻和一腳,這是想要將地位敏感的驃騎將軍也拖下水麼?
楊惲卻猜出來了:“子高,汝極力勸阻我去管此事,莫非是想坐視蓋寬饒死,順便乘着公羊春秋被陛下遷怒之際,讓左傳得以興?”
學術要興盛有兩種路子,一是底層路線,先在地方上有教無類擴大影響,等桃李滿天下後,官府再不待見,也不得不加以重視。
二是上層路線,依靠遊說位高權重者,慢慢躋身朝堂,得到皇帝承認。
儒家之所以能在孝武時獨尊,便是兩條路都走通的結果。
任弘明明可以走前者,但卻故意忍着,他先慢工出細活完善學術理論,使之自圓其說,又招收才幹出衆,能受他影響和控制的幾個關門弟子,不急着擴大影響——任弘很清楚,若是倒逼皇帝太着急,只會讓劉詢懷疑他的動機,讓兩人本就脆弱的關係更加惡化,他纔不想殉道呢。
左傳一派等待躋身朝堂的機會,如今卻因爲蓋寬饒的衝塔而忽然來臨。張敞是有一絲竊喜的,卻也明白,他們的敵人不止是公羊派,還有近年來天子也加以扶持的榖樑派——誰讓榖樑那些親親尊尊的理論確實讓劉詢心動呢?他很需要一面”王道“的面紗。
左傳在民間影響不大,能辨者數量也不如傳承多年的公羊、榖樑。這其中,被西安侯拉進來的楊惲是得力干將之一,豈能牽涉進蓋寬饒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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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面對張敞“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建言,楊惲卻大笑道:“子高的好意,我心領了,但蓋寬饒與我性情相投,皆被視爲狂生,《左傳》有言,能與忠良,吉孰大焉!他今日有難,我不能置之不理。”
“子幼你……”
“西安侯會明白的。”
楊惲寫完了奏疏上最後幾個字:“惲之外祖父確實曾後悔過爲李陵說話,可巫蠱之禍任安遭殃時,他還是義無反顧,設法救下了任氏孫兒。陛下也應知道楊惲性情,此事絕不會牽扯西安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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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便攜奏疏而出,只剩下張敞暗暗跺腳,又差人去問,西安侯入武關了沒?
而等到次日,張敞收到回覆,說西安侯已近長安,頗爲大喜時,卻也從奔走相告的長安路人口中,得知了一件令人震驚的事。
“蓋寬饒死了!”
“大鴻臚惲上書,上不聽,遂下寬饒吏,寬饒不願辱於獄吏,竟引佩刀自剄於北闕下!”
……
北闕外多了一抹鮮豔的血時,西安侯的車隊也風塵僕僕,來到了霸陵縣白鹿原莊園外。
遠處遮蔽成蔭的葡萄架子,以及碩果累累的石榴樹,是任氏莊園的標誌,任弘不打算凹“聖賢”人設,可是過家門必入的。
“父親!”
任白十三歲了,正牽着名叫青羅卜、白蘿蔔兩匹小馬在河邊的苜蓿地邊餵馬,他已是個身材漸長的小侯爺,弓馬嫺熟。瞧見車隊,立刻縱馬奔來朝任弘揮手。
一同來相迎驃騎將軍的除了小馬外,還有任弘和瑤光前年生的一對雙胞胎兒子,才兩歲,路走得跌跌撞撞,在草地上走得很急,已滿頭白髮的夏丁卯得緊緊跟着,如同老母雞般伸出胳膊護着兩位小君侯,將他們當成孫子帶。
兩個小肉團最後一左一右,抱住了任弘的腿。
“小左。”
“小右。”
這就是兩個兒子的小名,任弘一手攬起一個,發現都重了不少,又聽任白說,瑤光和女兒昭蘇去長樂宮見太皇太后了。
任弘頷首聽着,白鹿原莊園似乎一切如常,蘿蔔也在苜蓿地裡懶洋洋吃着食物,這老傢伙,連招呼都懶得跟他打一聲。但任弘卻意識到,他倆這五年悠閒生活,就快到頭了。
在回長安的路上,關於自己的後半生要怎麼過,任弘已做出了決定!
任弘將兒子交給夏丁卯,來到毛髮依然光滑,但跟他一樣膘肥身健的蘿蔔身邊,梳它的馬鬃,在其耳邊笑道:
“老夥計,還跑得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