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梭光陰似箭,眨眼的功夫,竟寧元年(公元前67年)就已接近尾聲。
過去大半年裡發生了不少事,夏天時,大漢北部各郡仍在官府控制下的鐵官,開始通用發源於藍田鐵官,已經摸索成熟的灌鋼法,不同於費時費力的百鍊鋼之術,灌鋼法將生鐵熟鐵放在一起熔鍊打製,雖質量不如百鍊鋼,然效率提高了何止十倍。
沖天煙柱和叮叮噹噹的敲打聲,在左馮翊夏陽鐵官、河東安邑鐵官、太原大陵鐵官等地不斷迴響,一把把優質的環首刀被製造出來,在銘上“夏”“東三”“太”等標識後,送往朔方、雲中的武庫登記保存,等待發放到士卒手中。
而量產的鋼鐵,也讓任弘可以讓甲冑之匠試製一些新式的甲冑,希望能比漢軍古樸笨重的鐵札甲輕便,防禦力卻上一個檔次,用來裝備已在漢軍中充當勝負手的重甲突擊騎兵,叫匈奴人的輕箭在它們面前仿如輕風拂面。
至於那些出租給列侯、富商作爲試點的鐵山,也開始了改革,這些私營鐵山不存在朝廷強制要求的產量,盈虧自理,價格上報給大司農平準官,不得超過官營價格。
這些私營鐵官雖也有些關係,但郡國訂單優先官營,他們就得從城市、鄉邑小民身上打主意,鑄的便不再是用於代田的大器,而是些針對中人之家、小農家庭的小器,不在大小,而在省鐵和實用。
幾個月後,一些地方的百姓,終於能買到價格比過去稍微低一點,好歹能割得動麥稈的鐮刀了——過去有幾個怠工惡劣到極點的官營鐵官,那鐮刀質量真是一言難盡,用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河南郡老農的話說就是……
“除了韭菜,什麼都割不動!”
……
入秋時,三輔迎來了一次“豐收”——政治意義上的豐收。
公田的產量比往年高不到哪去,倒是白鹿原的鄉親們最先推行了區田法,多收了三五斗糧食。
另一處取得豐收的地方,則是今年初春,天子劉詢帶着皇后許平君、皇太子劉去疾象徵性推了下犁的“籍田”,劉詢只是隨便鋤了幾片地,抱着皇太子,讓他用鞭子抽了一下耕牛,這之後就再沒來過,只將地交給隸屬於大司農的籍田令料理。
可秋收時,喜訊傳來:“陛下親耕籍田,竟收了關中從未有過的十五石!”
這是超過常識的產量,要知道,當年孝武皇帝讓趙過在關中實驗代田法時,鄭國渠邊上,投入最大最肥沃的麥田,頂天也就十石。
羣臣還以爲這是西安侯在諂媚作僞,畢竟從孝文到孝武,每年獻僞祥瑞的人就層出不窮,於是天子移駕,親至上林苑旁的皇田巡視,到了地方後發現,籍田已經收割了一半五十畝,堆起了如小山的穀子,而地裡還有一半留着,就等劉詢與羣臣來眼見爲實。
羣臣中確有種過地的人,比如年初時被張敞舉薦,作爲“講論六藝羣書”之才入朝爲郎官的蜀郡辭臣王褒,他年輕時家貧,曾一邊耕作一邊讀書,一眼就能看出地裡的麥子碩果累累,絕對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豐產。
等到大司農任弘命人將那剩下的五十畝收割打好,一稱量計算,確實達到了畝產十五石的奇蹟!
這是投入巨大人力,用區田法精耕細作的特例,若是普通人也這麼種,絕對是入不敷出,但任弘需要的,就是此事帶來的巨大政治利好。
果然,五經博士再度驚呼祥瑞!魏相、樑丘賀、蕭望之等人也無話可說,應和讚譽,對重農的關東儒吏來說,這確實是好事,除去魏相,其他人看任弘是越來越順眼了,覺得自己是不是誤會了大司馬衛將軍。
劉詢自己也清楚,這祥瑞,是無數人力和漚肥屎粑粑創造的,卻不妨礙他故作大喜,對大司農和搜粟都尉、籍田令進行嘉獎,此事還上了朝廷邸報,通告各郡國這個好消息。
於是關中就被動成了“大穰”,京兆地區開始極力宣揚這一盛況,甚至有畫工作了幅一羣孩子站在稠密麥穗上嬉鬧的壁畫作爲紀念。
任弘聲稱要在天子的英明領帶下,二十年內,重新實現文景之世的盛況。讓京師之錢累鉅萬,貫朽而不可校,讓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
而大司農的口號,也變成了……
“超景趕文!”
……
政治家素來說一套做一套,起碼今年,大司農出租國家資產獲取的鉅額錢財,一刻都沒在京師留,或用於擴大鐵官再生產,或用在完善帝國北部道路基建上了,最重要的無疑是修繕秦直道。
秦直道從渭北甘泉宮開始,自子午嶺東側,由南向北,途經上郡、西河、朔方、五原,逢山劈山、遇谷填谷,縱穿陝北黃土高原,直至河套,全長一千餘里,如同盤桓在崇山峻嶺之中的一巨龍。
任弘親自去巡視過後感慨道:“若無此直道,高皇帝恐怕難以從關中調兵北上抵禦匈奴,平韓王信、陳豨之亂,上郡等地危矣。”
此道意義不亞於長城,是漢軍北上的高速公路,在漢武帝時多次運用,讓漢軍一舉奪回河南地,無數戎車馬蹄鞋履在上面跋涉,留下了深深的軌印。
木軌不現實,投入太大,上郡、西河的民夫將破損的地方重新修補夯實,讓路面硬得跟石頭一樣,雨淋難壞。跨越黃土溝壑大塬的橋樑也統統檢查了一遍,秦直道煥然一新,任司農的養路費好歹沒白出。
最先往來新道的不是兵卒軍隊,而是一輛輛糧車,耿壽昌提議的常平倉在邊地各郡建立,從夏到秋,數百萬石關中公田所產糧食通過秦直道運往朔方五原,關中之糧則由河東、弘農等地補充,待到入冬時,前線邊郡的糧食飽和,能用一年。更別說趙充國這個屯田專家,帶着四萬戍卒,在朔方又屯了兩百萬畝地,常平倉被塞得滿滿當當。
當隆冬降臨,一年將盡,直道上的車馬行人漸漸減少時,在反覆派遣使者通洽和談後,決定正月入朝爲質的“匈奴太子”,也就是左賢王稽侯珊(呼韓邪)也來到了朔方郡偏西的雞鹿塞前,與前來接應他的中軍校尉、都成侯金安上碰了頭。
金安上乃是金日磾侄兒,也長了一張匈奴面孔,呼韓邪很好奇金家在漢朝的生活,但金安上與他保持距離,不便發問。
他也發現,這次南下與上次截然不同,沒有經過那條筆直通暢的大道,而是沿着河水逆流而行,朝着曾是匈奴地盤的賀蘭山東麓前進。
呼韓邪提出了疑問,卻被告知,天子北巡,至回中宮等待匈奴左賢王朝見。
“回中宮?”呼韓邪似乎聽說過,匈奴因爲是口口相傳紀事,大多數人已經忘了一百多年前那件“小事”了,連呼韓邪爲了入漢爲質,找了幾個武帝時降匈奴的老漢使學習,都得想上一會。
但漢人卻將此事視爲奇恥大辱,記錄在了史書上,一代代人重複,記誦。
那是孝文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發生的事,匈奴老上單于以14萬騎兵入塞劫掠,在北地蕭關與西漢北地郡都尉孫卬大戰,孫卬戰死疆場,匈奴長驅直入,掠上萬人,撤離時焚燒了回中宮。
回中宮是秦時所建,大漢沿用的行宮,那一次戰爭的火光,在甘泉宮都能望見,對漢廷震動極大,漢文帝難得衝動了一回,調集車千乘,騎卒十萬人,文帝親勞軍,欲親征匈奴,羣臣強諫不聽,若非薄太后阻止,恐怕馬邑之圍要提前了。
邊塞形同虛設,匈奴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天子無法保護臣民,邊民朝不保夕,這是國恥!
算起來,距回中宮被燒正好一百年,百年輪迴,兩邊攻守逆轉,匈奴做出了示好稱臣的姿態,不管真僞,都是前所未有之舉,劉詢選擇回中宮作爲接見地,政治意味十足。
等到呼韓邪終於想起此事,暗道不妙,擔心又會像上次那樣,被那嘴欠的大鴻臚楊惲羞辱。
像楊惲這種人,在匈奴肯定三句話就被砍了頭顱制酒器。
但等呼韓邪抵達回中道時,才發現規格比前次有過之而無不及,皇帝發二千騎卒,爲陳道上,軍容雄壯,卻沒有渭橋列兵的刻意刁難,而是規規矩矩地護送他朝回中宮進發。
來到回中宮外時,更讓人沒想到的事出現了,大漢的大司馬衛將軍任弘,竟奉皇帝之命,親來殿外迎他,將呼韓邪當成大漢的諸侯王,微微拱手。
嘴裡說出的話,卻不太友善。
“我在大風口摸過右谷蠡王的頭顱,在鐵門關與右賢王角逐,在達阪塞與匈奴先單于對壘。唯獨沒見過左賢王,今日特向陛下請示,出來瞧個新鮮。”
任弘說這話時,眼睛盯着呼韓邪的腦袋,不知想幹嘛。
這讓年輕的左賢王打了個寒顫,任弘的惡名,從右地的堅昆到左地的西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已經超過了死去多年的霍去病和衛青——畢竟匈奴人記憶只有一代人。
面對這個傳說中喝匈奴血吃匈奴肉的戰神,呼韓邪努力鎮定:“小王是爲漢匈和解而來。”
任弘未答,只瞧着呼韓邪面容眼熟,雖然蓄了濃須,但和去年的使者,郝宿王刑未央身旁譯者有些相似,不僅有疑。
一旁的大鴻臚楊惲在他耳邊低聲數言,證實了任弘的猜測,呼韓邪也知道瞞不過,索性實話實說。
“小王慕大漢威儀,去歲便曾隨郝宿王入朝。”
“好膽!”任弘心中暗贊這稽侯珊膽子大,雖然不記得他究竟是歷史上的郅支還是呼韓邪,但此子斷不可留啊。
但嘴上卻大笑道:“果然如此,與我當初所料絲毫不差。”
任弘拍了楊惲一下,大言不慚道:“去歲我便和楊鴻臚說過,郝宿王雅望非常,然左右轉譯之人,方爲真英雄。假以時日,必爲北州之主,匈奴大單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