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確定大將軍不欲殺自己後,任弘也將留在隴西趙漢兒處的兒子任白接回了家。
任白一歲多就跟着父母去了西域烏孫,一待四年多,對長安早沒了印象,甚至因與烏孫人相處久了,連口音都帶着點漢朝版的疆普。不過年紀小,相信很快便能被關中正宗雅音糾正過來。
所以任白看啥都覺得新鮮,跟在夏丁卯後面跑來跑去,臘前二日齋戒,製作祭祀用的食物,清掃洗滌,他在西域可沒吃到過這麼多花樣,各種小食往嘴裡塞,最後把肚子都吃壞了,拉了好幾天。
而先臘一日那天,進行逐疫儀式,任白就讓遊熊貓將他舉高高,在夏丁卯指點下,將上畫“神荼”、“鬱壘”二神形象的桃符掛到門前。
孩子的歡聲笑語,讓這個年格外熱鬧。
十二月癸亥,是本始五年的最後一天,一般人家都是正旦過新年,但對於公卿大臣來說,明日要參加大朝會,基本不在家,所以便要趕着今天走親訪友。
任白今日則穿上了好看的新衣,頭上紮了兩個小發鬟,被任弘牽着在尚冠裡中走動,到傅介子、蘇武等各位前輩家中拜年。
傅介子送了任白一把小孩子用的小弓,任白愛不釋手挎在肩上,在前頭邁大步走洋洋得意,還真點”行人弓箭各在腰“的感覺了。
最後到了劉德府上。
任弘蹲下來,替兒子擦了擦在傅介子家吃糕沾在嘴邊的屑:“劉宗正與傅伯父家不同,好文重禮,待會到了裡面,懂點禮儀,休要給我與你母親丟人。”
而進了府邸送上禮物後,任弘要與劉德說話,而任白坐在一旁坐的很不安分,看家劉德家的年幼子侄們在一起玩,也想加入進去,任弘只低聲叮囑他:”下手切勿不知輕重。”
前幾日在尚冠里巷子中與楊惲家兒子玩鬧時,任白就一打三,將另一羣跟他們“搶地盤”的孩子揍哭了,其中一個還是霍家侄孫,挺有能耐啊!
而劉德給任弘倒酒,卻說了一件晦氣的事。
“楚王卒了,是自裁。”
也不管是不是冤枉,與匈奴勾結是不是事實,反正楚王劉延壽在見到天子使者後,已經自殺,而楚國亦廢,其家眷和諸位王子侯也一併攆到房陵去。
這件事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後果:本來是小宗的劉德,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楚元王一系的大宗,這下家裡祭祀楚元王的家廟得升一個檔次了。
劉德笑道:“也不知烏孫太后何時能歸,如今她可是楚元王后裔中位最高者了,昔日受制於肥王,如今太后稱制,等到昆彌成人,她若是欲歸故鄉,應無人能阻了罷?”
任弘搖頭:“太后性情倔強,當年孝武皇帝曾對細君公主言,‘從其國俗,欲與烏孫共滅胡’,太后也將此當成了自己的使命,這些年來盡力治國,願頃烏孫之兵助大漢掃平匈奴。”
有這一執念的又何止是解憂呢?大將軍霍光也在垂暮之年,對此事念念不忘啊。
漢武帝一定是極富個人魅力的人吧?哪怕已死去快二十年,他這未盡的夢想夙願,依然在影響解憂、霍光,引導着整個帝國繼續向前。
這些天任弘幾乎每日都要出入尚書檯,與中朝將軍們開小會議論後年的伐匈計劃,原本去年大將軍就想乘匈奴內亂動兵了,豈料卻趕上了地震,遂不了了之。
而現在,大將軍或是感覺到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不願再拖下去,儘管元霆時五路伐匈的馬匹損耗還沒完全恢復,但霍光已迫不及待。留給大漢的準備時間只有一年,而這一次,任弘應能在戰爭中獨當一面,成爲一路主將,只不知大將軍是想讓他回北庭領着烏孫兵抄後路,還是另有安排。
霍光對掃平匈奴的渴望,勝過了對培養一位政敵對手的擔憂,哪怕知道任弘不是“自己人”,也要對他加以重用。
任弘一邊積極出言獻策,心裡卻有個問題。
“大將軍,能活着看到那一天麼?”
這時候,方纔去與劉德子侄玩耍的任白卻回來了,興致缺缺,任弘問他爲何不玩了,任白一副小大人模樣搖頭道:“鳩車、竹馬,那是幼兒才玩的。”
哦,那五歲半的你就不幼齒麼?
任弘失笑,兒五歲曰鳩車之戲,這個比較低幼,一羣孩子或推或拉,將小鳩車到處跑,跟後世孩子玩跑車、挖掘機異曲同工。
七歲曰竹馬之戲,則是拿一根竹竿騎上,一隻手握住竿頭,竿尾拖在地上,另一隻手做揚鞭狀,來回嬉鬧。高端點的甚至在身上插了幡,排行伍,扮作漢軍與匈奴來回廝殺,男孩兒們生來就喜歡打打殺殺的遊戲,後世裡也到處是扛着98K大狙突突突的。
但任白在西域待的久,常隨任弘出入軍營,耳濡目染,過了五歲就對竹馬沒興趣,而想要騎真馬了。
任弘給他製作了小鞍,任白每每試圖騎到那匹名爲“胡蘿蔔”的一歲小馬身上。
畢竟是活的,還會動啊,與拖着竹竿自己走相比顯然更刺激。
此外便是好打彈弓,瞄得還賊準,自任白回來後,任弘家屋頂上就再也沒有一隻麻雀敢落。
“這是隨了他母親吧?”
任弘有種感覺,自家往後又要出一位猛將兄了。
嫌同齡人幼稚的任白是個多動症,來任弘身邊坐了會又乏了,大人說話他也聽不懂,左看右看之下,卻發現滿是忙碌的劉德家中,亦有安靜的一角。
天井對面的閣樓上,有一位八九歲年紀的少年郎,在嘈雜的環境裡,仍能安靜地坐在案几上看書,只偶爾朝廳堂中瞥一眼。
眼看任弘與劉德聊得差不多,兩人話盡,開始頻繁喝面前的酒水時,少年知道差不多了,遂從容起身,將一卷竹簡捏在手裡,斂容趨行而至,入堂後朝長輩們長拜。
“小子劉更生,見過西安侯!”
……
劉更生是劉德家的中子,任弘當年見過他一面,當初滿地爬的孩子,不知不覺都長這麼大了。
劉更生雖才八九歲,但眼中頗有早慧光彩,打扮也像個小大人,手持書卷舉止有禮,和任白是完全相反的性格。
任弘聽夏丁卯說過,劉宗正家出了個書呆子,也不出門與同齡人玩鬧,整日就悶在家裡讀書。
吳楚之俗,兒生一期(一週歲),爲制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書、筆,女則用刀、尺、針、縷,並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置之兒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名之爲拭兒。
也就是抓週了,劉德、解憂公主皆出身楚藩,家中也興此俗,劉德笑言,劉更生抓到的正是一卷竹書,死死抱着不放,甚至開始下嘴去啃。
而自家兒子呢?任弘想起,任白當初抓週比較晚,是在赤谷城,所放諸物都不抓,而是先抓了一個奄蔡胡婢的胸,還咯咯笑個不停……
有出息!
當時任弘與瑤光面面相覷,好在哄了半天鬆手後,任白又爬了老遠,抓了瑤光隨手放在一旁的馬鞭。
你是要當朱庇特之鞭麼?
“這孺子剛讀完論語孝經,近來盡愛讀一些雜書。”劉德嘴裡抱怨,心裡是炫耀的,他曾帶劉更生入宮,其年少博學讓皇帝都有些喜愛,說過了十二歲就讓劉更生爲郎。
而劉更生將手中書卷給任弘過目後,讓他頗爲驚奇,居然是自己剛入長安跟賢良文學互懟時,特地佔了個名,然後就只作了一篇《雷虛》就擱淺的《論衡》。
這不算太監,只是還沒寫完。
因爲任侯爺近年來頻繁立功,傳奇事蹟太多,那樁事反倒不太有人提了,沒想到劉更生還是任弘的忠實讀者。
劉更生跪坐在長輩面前,說道:“更生近來讀屈原《天問》,讀至‘薄暮雷電,歸何憂?’心中有惑,然翻閱五經子書,皆言此爲天人感應,神神不可追問,古往今來,竟無人能解爲何有閃電雷鳴。問及大人,大人說西安侯曾於樂遊原上引下雷電,更生讀之,這才恍然大悟。”
任弘看了劉德一眼,劉德笑着頷首,這孩子說話老氣橫秋,但是……
這就是你所謂的雜書?才九歲的娃子就讓他看屈原的《天問》真的不要緊?
天問是屈原作品裡十分獨特的一篇,不再浪漫而盡是理性,從最開頭的”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問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到中間的”九州安錯川穀何洿東流不溢,孰知其故“問大地構成,河川東流之理。
再到結尾的”吾告堵敖以不長。何試上自予,忠名彌彰“問楚國及天下歷史興衰。
全詩三百餘句一千五百餘字,一共問了一百個問題,不論是天地萬象之理,存亡興廢之端,賢兇善惡之報,神奇鬼怪之說幾乎無所不問。就像古代版的“十萬個爲什麼”,集合了華夏自古以來一切未解之謎,表達了中華民族對真理追求的堅韌與執着。
所以後世火星探測器才命名“天問”系列。
只是屈子挖坑不填,問了問題沒給答案,只愁殺了後人。
劉更生應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格,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答案,自然十分驚喜,只可惜任弘好死不死只作了一篇。
聽說西安侯回朝,他早就想去拜訪了,但書齋裡待久了性格又有些靦腆,覺得任弘忙碌政務貿然打擾不妥,直到今天任弘送上門來,劉更生才逮到機會。
而且還專門瞅着大人聊完正事的空隙,確實是太懂事了。
劉更生此刻終於道出了自己的疑惑:“更生以爲,君侯應是要解盡天下之事,何以在《雷虛》後再無著述?”
劉德批評他道:“孺子,莊子曾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己!“
劉德雖然也愛看書好博物,以公謀私收集了《淮南子》等書,然而也只是不求甚解看個熱鬧,佛系。
但劉更生卻更偏執,事事都想探個究竟,面對父親斥責不甘示弱仰頭道:“不然,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各種引經據典,這就是知識分子家庭的日常了,一旁的任弘任白父子倆面面相覷,他們在家時說的都是這頓吃啥,下頓吃啥,畢竟是廚子出身。
任弘只好輕咳道:“慚愧,近年來耽於行伍征戰,未曾有隙。”
他當初確實很有野心,但人精力有限啊,一旦忙碌起來,幾乎抽不出一點時間,只抽空鑽研下左傳,哪有時間搞科普。
但今天不就有空了麼?劉更生可不放過他,一連拋出好幾個疑問,諸如秋葉爲何而落,吾輩心中亦有惑……
好在劉德呵止了劉更生,他知道任弘稍後還要拜訪其他人,待不了多久。任弘也讓劉更生日後再登門,反正都在尚冠裡,他會與這個好奇的少年細細說道說道。
想要博物科普興格物之學,光靠任弘一個人可不行啊,確實應該開始培養點學生了。
任弘笑着與劉更生約定:“我書雖未讀萬卷,但路卻走了萬餘里,見識較常人廣博些。諸如崑崙懸圃,其尻安在?西北闢啓,何氣通焉之類,我確實能給你解答。”
劉更生十分欣喜,只差當場拜師。
等劉德送任弘出門時,任弘卻忽生感慨道:“宗正,我看着更生與吾子,滿懷羨慕啊。”
劉德很奇怪:“西安侯所羨何事?”
任弘笑道:“羨慕他們趕上了一個好時代,羨慕他們成人後,不必如吾等一樣,時時刻刻念着掃滅匈奴,爲此殫精竭慮,連其他事都顧不上做。”
是啊,草原上的遊牧者明明春風吹又生,永遠割不完,沒了匈奴也會有烏桓鮮卑。
而外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大漢明明需要一個敵人,爲何非要滅亡匈奴呢?
因爲這段從白登之圍便開始的歷史,這被漢武帝宣揚的“九世之仇”,漢匈百年戰爭,終究要做一個了結。
任弘記得,有位美國開國元勳說過一段話。
“我們必須研究政治和戰爭,這是爲了讓我的孩子們能自由地研究數學和哲學”。
“我的孩子們應當研究數學、哲學、地理、自然、歷史、造船學、航海、商業和農業。”
“目的是讓他們的孩子有權利研究繪畫、詩歌、音樂、建築、編織和陶瓷。”
犁庭掃穴,解決上一輩遺留的問題,實現大漢的偉大復興,這就是他們的歷史使命。
匈奴未滅,何以家爲?這件事,就算大將軍霍光做不成,也得有人去完成,前人留下的坑,後人含着淚也得填完。將匈奴埋進去踩平,逢年過節懷念一下就好。
在這之後,大漢的兒郎們,纔能有閒暇和資格,去坐在書齋裡,去帶着好奇之心,鑽研看似沒有實用,實則卻對人類文明極其有用的“天問”!
原本的歷史上也是如此啊,在用另一種任弘不太喜歡的方法,解決了匈奴問題後,大漢方能迎來極盛。
在目光不必時刻盯着北方後,大漢亦能調轉身子,將自己的三個頭,朝向西域、東海、南方,去跟“大秦”攪基,但前提是能避免落入歷史上的陷阱。
而從夏商周時代積攢了幾千年的文明,所有的知識、見識、智慧和藝術,像是專門爲下一代人準備的禮物。科技繁榮、文化繁茂、城市繁華,諸子百家的成果被層層打開,讓公元前後的這兩代人盡情享用。
劉向父子、揚雄,這些人博物洽聞,通達古今,開始研究“無用”的學問,編訂古書,總結了百家的精髓,測定日月五星的分度,對過往三千年文化做了一個大彙總。
尷尬的是,任弘竟不知道,今日向自己求問的早熟少年劉更生,就是改名前的劉向,只暗道。
“對了,也不知我何時才能遇上劉向?他也是宗室吧?是否要像找氾勝之那樣,派人去尋一尋?”
……
任弘臨別前還誇劉更生,說劉德當年被孝武贊爲“吾家千里駒”,而劉更生有乃父之風,亦是一匹千里馬。
劉德琢磨着他的話往家裡踱步,剛進院子,卻忽然感到天色變暗了,白晝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
“食時纔到啊,今日爲何天黑得這麼早?”
劉德詫異地擡頭,然後就驚呆了。
而閣樓上,劉更生的聲音也喊了起來,不同於劉德的恐懼與彷徨,這小兒竟有些初見這神秘天象的興奮。
“是日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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